第2章 千年玄蟒
步颜脑袋磕在一片软硬温热上,撞得眼冒金星。
刚才是她仅剩的法力了。情急之下耗用过度,她现在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她圆润的鼻头下意识嗅了嗅,闻到一股清浅的沉香木气味,其间还隐隐夹杂着淡淡的血气。
血腥味?
步颜一愣,不及仔细分辨,忽然一只大手搂上她身子,隔着衣服将她稳稳托在怀里。
她抬头,看见一张纤尘不染的脸。
少年眉眼瑰丽,苍白的面容平和中透出三分病容,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
即便如此,竟也没折损他半点缥缈出尘的气质。
他澄明的眸静静凝视着她,仿佛诸天神佛往下界一瞥。洞察万物,却又外无端冷寂。
“趴好了。”他声音清冷,言简意赅。
步颜陷入懵然,怔怔看着他单手往虚空一划,再度打出一道璨金佛印朝蟒蛇精劈去。
巨蟒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扭动着蛇身被道道法光桎梏住,拼了命地挣扎。
佛印与妖气相撞的瞬间,激起穿云裂石的震动,浩荡余波在空气中波荡开来,震得围观众人连连退步。
威压卷着沙石呼起一阵狂风。
步颜被吹迷了眼,因为裹在少年衣襟里,没受到半点冲击。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罩在她头顶,安稳如同设下一道屏障。
她听见少年冷若寒泉的声音:“千年玄蟒,你身为绝尘山守护者,知错犯错而滥杀无辜。你再有百年就能进阶成蛟,为何要自甘堕落?”
“滥杀无辜?好一个滥杀无辜!”
蟒精嘴角淌下黏稠黑血,任凭困在这圣佛阵法之中遭受重创,仍不肯收敛妖力:“你杀我道侣,毁她妖丹之时,可有想过无辜二字?!”
“青蛇精擅闯佛门禁地,妄图抢夺镇邪塔中宝物,残害数十条性命。此罪无可赦。”
翦舟语气十分平和,神情古井无波,注视着它的透金色眼眸沉静如一潭死水。
“她是为了救她腹中孩儿!!”
蟒精显然被他的回答激怒,寸寸鳞片都因悲痛而翕张:“她孩儿胎死腹中,唯有圣佛门法宝可救。你们人族修道可以服丹药续命,凭什么我们不能?!”
空旷的山间回荡着它悲愤的吼声,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诘问。
前来参加祭典的众人纷纷吓得抱头惊叫,瑟瑟发抖着躲到佛门弟子们的背后。
僧人们按一字型排开阵法,肃穆整齐地诵念咒语,在整片山顶四周竖起道道金色结界。
看样子是遇到仇家了?
步颜默默听了半天,结合先前收集的只言片语,大致猜出了现在的情况。
她悄悄用爪子扒拉翦舟衣领,从他怀里探出小半个脑袋,刚巧和跳上神坛的展云幕来了个对视。
黑冠束发的少年剑客目光犀利,俊白的面孔神情阴沉,甩给她一记戒备又记恨的眼刀。
这小伙儿怎么回事?长得挺好脾气挺烂,无缘无故就瞪人。
步颜狐狸脸一臭,当即眼珠上翻,也回送他一记白眼。
展云幕冷哼,皱着眉收回视线。下一秒他闪身瞬移到翦舟身前,拔剑直指蟒蛇精。
“不必再废话。”他气势如虹,正义凛然道,“你夫妇二妖妄杀人命,执迷不悟,其罪当诛!”
说罢剑尖凝起一道剑气,色如赤烈焰火,气势森然慑人。
蟒精已被两道佛印牢牢桎梏,无力躲闪回击。
但它却并未显出瑟缩,只嘶嘶吐着蛇信子,蓦然迸发出一阵仰天长笑。
“天意……是天意!”
它笑得血泪直流,“天意注定,我今日杀不了你,不能替我娘子报仇!”猩红蛇眼怨毒地直视翦舟。
展云幕闻言无情冷奚:“再给你一万年也休想。”
被迫前排看戏的步颜听完,忍不住又白他一眼,心想这人确实刻薄毒舌。
她卷翘的睫毛扇了扇,紫眸认真地打量眼前的蟒精。
身为蛇族,体型却已接近蛟,想必修为已不下一千年。
可它周身煞气冲天,显然是修入邪道,堕为恶妖之兆。
妖族也分善恶,讲究遵守六界律法。所以即使同为妖,她也不会对残害人命的蟒蛇精有过多同情。
想着,她惋惜地叹气,仰头看向怀抱自己的少年。
他长长的银发沿着肩膀滑落,姝丽好看的面容更被衬得苍白,隐约能瞥见脖颈皮肤下蜿蜒的青色血管。
如此近的距离,她依然没在他身上感知到邪气,有的只是清凉醇厚的仙气。
步颜目光倏尔复杂,几经纠结之后还是选择了乖乖趴着不动。
对峙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翦舟放下加诸法力的手。漫天璀璨符文如雨落,参差铺陈着结成一片法阵将蟒蛇精圈禁入其中。
他额发拂动,似若有所思:“你说她擅闯镇邪塔,是为了救她腹中孩儿?”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已被斩杀的青蛇精。
巨蟒细长的蛇信子吐了吐,并不接话,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
“但你可知,她盗的并非还魂丹,而是专门用来毒杀大妖的散魂丹?”翦舟忽然抬眼,空寂无澜的金眸悠悠荡开一抹意味深长。
“且我斩她之时,她并无孕在身。你所说的苦衷根本不存在。”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均是一惊。
蟒蛇精瞳孔骤缩,气急败坏地怒骂:“你胡扯!!我与阿青朝夕相处,亲眼看着她日日养胎同孩儿说话,怎会无孕在身?!”
“你若不信,可自散修为随我回镇邪塔看。”
翦舟顿了一下,“青蛇精死后妖丹被我封入塔中,里头存有她过往记忆。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
展云幕此时也想起了什么,挑眉启声道:“千年玄蟒,你曾是圣佛门结契神兽,应当很清楚什么样的妖死后会被封入镇邪塔吧?”
这个问题吊足了围观者们的好奇心。
此时的步颜也忍不住跟着众人抻长脖颈,竖起耳朵吃瓜。
“镇邪塔乃是专门镇压邪祟的禁地。唯有修习邪法的恶妖,死后才会被封入其中,避免它们的残息祸害人间。”
见蟒精不语,黑衣剑客的少年嘲讽似地一勾唇,字字诛心道。
“说起来,你夫人修的媚术就是邪法。她修了整整八百年,一身骨血淬毒,身边两里内连野草都不生。你倒是说说,她如何能有身孕?”
一语既出宛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山顶之上阵阵唏嘘声渐起,无数双紧盯着这边的眼睛里,透露出炯炯的探究之光。
其中最亮的两束来自圣佛怀中的小狐狸。
步颜头顶炸起一撮呆毛,两只小爪子把翦舟的衣襟揪得皱皱巴巴。
倒不是她八卦,只是这一幕让她觉得熟悉。
她记得穿书之前读到过,邪佛降世的起源是那佛子某次诛妖时,不慎中了一只恶妖的媚毒。
这种毒极难清除,长期沉积于他体内,日久天长便促使了邪根生长,这才导致他最终的堕佛。
斩蛇精,中媚毒……难道这就是翦舟堕佛的开端吗??
这一猜测令她心慌意乱,小小的红狐长尾不自觉竖起,毛绒绒的尖端翘高,好巧不巧拂在了佛子颈间。
翦舟低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遮瞳,眸光明灭。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覆手抚向她头顶。
“不必害怕。”
他弯起嘴角,嗓音温和,“你非恶妖,我不会伤你。稍后料理完眼前事,我就将你放归山林。”
语气姿态,与他先前抚摸那两头白虎时的如出一辙。
步颜心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山中的幼妖,便索性不动也不作声,暂且扮演好这个角色。
只是她暗暗有一丝诧异。
没想到这邪佛对待妖物,竟然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在修道者中实属少见。
这边翦舟见小狐狸乖乖卧好,于是复又看向蟒蛇精。
只见这条十数人合抱才能围拢的巨蟒,此刻眼中已泛起汹涌泪光。
“不可能……阿青这么做都是为了孩儿,为了我们的孩子!”它失魂落魄地喃喃,妖气渐渐消散,身形也不断缩小。
众目睽睽之下,青黑色的巨蟒摇身一变,化形成一名翠衫青年。
他受了重伤,踉跄几步跪倒在地,呕出一滩黑血。两只手被随之缩小的卍字佛印幻化成枷锁束缚,动弹不得。
“阿青说了,她想为我诞下孩儿,日后我们一家三口幸福自在地生活……”千年玄蟒冠发凌乱,不住地自言自语。
展云幕见他已撤去攻势,便也收去剑气,挥剑入鞘:“区区妖物,也犯得着让我们骗你?诛青蛇时她的确无孕在身。”
言下之意,青蛇所言都是骗人的。
蟒精更加情绪激动:“不会的!那你说,她又是为何要以身犯险闯进镇邪塔?”
世人皆知,镇邪塔由佛教第一宗圣佛门看守,戒备森严。擅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追着我问什么?不是说了么,你若想知道,就自散修为随我们回去亲眼看。”黑衣少年不耐烦道,手将剑鞘握得咔咔响。
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蟒蛇精的回答。
仿佛过去了十载春秋。终于,他开口:“……带我去。我不信阿青会骗我,我要亲自看她的记忆。”
说这话时,蟒精声音有气无力,与起初狂暴袭击人群的狰狞全然是两幅面孔。
翦舟绝尘的眉眼无悲无喜:“佛门圣地,恶妖不得入。想去镇邪塔,你得先自散修为。”
“我如何能信你真会带我去?”千年玄蟒咬牙,语带警惕道,“除非你给我个把柄。”
“你要什么把柄?”
“你总得同我做个交换。”
交换?这能做什么交换?
前排吃瓜的步颜耳尖一动,突发奇想把脑袋往外探些,试图更清晰地看戏。
不料这一动便吸引了蟒精的目光。
它正处于情急之中,乍然瞥见圣佛胸前的小狐狸,灵机一动,猝尔厉声道——
“圣佛门严禁杀生,你身为首座更当遵守。既是如此,就……就把你怀里的小妖做人质换给我!事成我自然放它。”
步颜:?
步颜:你在讲什么混账话?
“千年玄蟒,你不要欺人太甚!”
意料之外地,没等她炸毛,一旁的展云幕率先出了声。
他剑眉紧皱,犀利黑眸似有熊熊烈火燃烧。
“若不是念在你已侍奉了圣佛门数百年,今日你早便元神俱灭了。你最好不要太放肆!”
说着他平举剑鞘,右手一掠便又拔出剑来。蟒精见状亦重化原形,饶是遍体鳞伤也不甘示弱,尖利獠牙尽现。
局势再度剑拔弩张,眼看着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崖边鼓起猎猎狂风。步颜离战场近,感受到空气中的肃杀,整只狐本能地弓背进入备战状态。
忽然,她眼角掠过一点朱红,翦舟挂着佛珠的手不知何时拂到她腰侧,将她平放到地上。
“乖乖待着,不要乱跑。”少年柔柔往她头顶一拍,和声叮嘱道。
随后他站起身,踱步缓缓走到巨蟒跟前。
这是唱的哪一出?
小狐狸困惑地歪头看着。因为先前损耗了灵力,她现在四肢疲软无力,除了躺在原地确实也做不了别的了。
视线之中,白衣少年和风而立,袖袍翻飞宛若即将羽化登仙。
“云幕,把剑放下。”他淡无血色的唇轻启,并没看展云幕,目光疏离地落在虚空中一点定住。
“师兄!”黑衣少年皱眉,沉声表示不赞同。
“我只说一次,把剑放下。”
展云幕咬牙,俊脸阴得堪比他头上佩着的黑色抹额。他低“啧”一声,放下持剑的手。
翦舟眼帘阖起,片刻后再睁开,透金眼眸已遥遥望向了怒吐蛇信的蟒蛇精。
“为佛者,不妄言。”
他吐字清晰,毫不含糊,“你若心存疑虑,我做你的人质便是,不必牵连无辜。”
一听这话,趴在地上的步颜立马歇不住了。
这怎么能行?现在才是邪佛降世的第一步,他要是被掳走,那她还怎么完成任务?
她漂亮的紫眸因焦灼而熠熠生辉,挣扎着踢腿要站起来。
此时正同蟒蛇精交涉的翦舟神识探知到这一幕,眉宇间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动容。
他听闻狐族年幼时会认主,对认定的主人更是矢忠不二。
这小东西自他上山起便一直偷窥他,方才又不顾危险闯进他怀里。想必是早就看上了他,这才一直设法接近。
千年玄蟒犯了事,如今门中恰巧空出来个灵兽之位。不若就将它带回去。
翦舟不动声色地计划,重将目光转回巨蟒身上:“你意如何?”
问它自然是问人质的事。蟒精短暂地思考一刹那,语气有些郁闷:“……我法力不及你。”
说白了就是打不过,又不好意思明说。
翦舟面不改色:“你若赞成,我就暂时封印修为,解印信物交到你手中,待到了镇邪塔再解开。”
“你不怕我趁机杀你?”蟒精半信半疑。
白衣少年蓦地弯唇轻笑,落在外人眼中如堕烟海,笑容似雾里看花般难捉摸。
“你若有能,可一试。”他淡淡道,三千银发在风中划出道道惊鸿绝丽。
蟒蛇精蓦地噤声,只觉一种极其危险恐怖的压迫感自天灵感兜头浇下,笼罩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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