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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毋扑天飞,封狐在草


  关洛阳他们所在的这条水道是黄河支流之一,但水质倒不像黄河主脉那么浑浊。

  在船上俯瞰,水面是一片青碧,绿波荡漾,眼力好些的,能隔着水波,看见浅水处的水草。

  手持点钢枪的长须汉子策马入水,连人带马全部沉入水中,马蹄所到之处,河床上被踏出连串气泡,团团浊流,大片大片的水草被搅得断裂开来。

  这匹骏马驮着人在水里奔跑,居然也气势雄壮,不亚于在陆地上飞驰的时候。

  藏在水中的那条蛟龙,与寻常人心目中鹿角,牛头,鳄鱼嘴的模样,颇有些不同,它的嘴好似鹰隼鸟喙,尖而微弯,略微张开的时候,能看到尖喙之中布满了钉板一样密集的牙齿。

  长须汉子人马合一,钢枪一挺,枪头跟蛟龙的尖喙一撞。

  水里传出一声闷闷的巨响,水浪如柱,炸上四五丈高的半空中,蛟龙的脑袋,伴着浪花抬出水面。

  长须汉子和他的座骑一起,在河床上倒退出去,连人带马打了个滚。

  随着他手上力挽缰绳,骏马嘶鸣着又站了起来,毫发无损,只是身边泥沙滚滚,浊流弥漫,暂时遮盖了身影。

  不过,这汉子并不是单枪匹马,就在蛟龙头部出水的时候,他那些弟兄随从,已经一起在水边浅滩上大喝着抛出了铁索。

  那些铁索粗如人臂,乌铁光泽之中,掺杂着不少赤红如小字般的纹路,铁索前端铸造成鹰爪模样。

  一碰到那条蛟龙,铁爪立刻收缩,死死扣住蛟龙体表鳞片,甚至隐隐嵌入血肉之中。

  “走!!”

  十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各自拨马回头,从浅水中一路狂奔向岸上,铁索搭在他们肩头,绕在腰间,还在马腹上也捆了一圈。

  他们刚刚上岸,背后一条条铁索就绷的笔直,想把蛟龙也拉到岸上去。

  蛟龙发出低吼,头颅一摆,十几匹马都吃不住这股大力,被拽的猛然一顿,甚至向后倒退。

  马背上的人似乎早有准备,身子前后一晃,就稳住身形,纷纷从马背上倒翻出去,从背后包裹里抽出五尺长短的铁棒,往那些绷紧的铁索中段孔洞里面一插。

  铁棒末端刺入地面,顿时棒上无数赤红篆字亮起,如同有火焰在字形之中流转,从棒上延烧到地面。

  岸边土地本来久经潮水侵蚀,松散不堪,被这些灼灼红光覆盖之后,土地表面顿时也结成一个个篆字,幽黑土壤化作灰白岩石,灰白岩石又变成一片银白。

  周围十几丈的地面,竟然都变成钢铁浇筑的一般。

  众人手中铁棒,与这混钢地面连成一气,死死卡住了那些锁链,任凭蛟龙再怎么狂吼挣扎,也难以挣脱。

  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一骑,这时才缓缓驱马而来,马上的人眉毛很浓,目如铜铃,短须微卷,粗糙的如同铁丝,手捧一把宽厚宝剑。

  他在马上拔出剑来,口中念念有词。

  “混江龙,混江龙,梳河走沙,激浊扬清;混江龙,混江龙,厘定规矩,水种悉听!”

  船只航行在河心,众人跟蛟龙搏斗的地方,离船少说还有三四十丈的距离。

  那些船上矿工,开始还有些慌乱,但蛟龙翻腾起的大浪到了近处,莫名就平息下去,船稳如泰山,船上的人很快就只为这新奇场景而惊叹,争相探看壮士搏龙。

  关洛阳听见咒语,笑道:“这是什么咒语?还真是通俗易懂,朴实无华。”

  林灵素把喝空了的竹筒往身后一抛,丢回船舱里,说道:“这也是左道法术中的一种。混江龙,并不是指龙,而是指清理河道的工具,形似大铁耙,假如有哪里河道拥堵淤塞,就用船只拖着混江龙走上一遍,挖松泥沙,让淤泥沙石可以被流水带走。”

  “他这门法术,应该是借用了混江龙在百姓心目中规整河道、导引浊流的印象,形成一种规诫、驯服的力量。”

  关洛阳恍然道:“原来他们是想把这只大乌龟收为己用啊。”

  公孙胜听到外面动静,也从船舱里走出,把一个新竹筒递给林灵素,向岸边看去。

  “咦?”他这一看,岸上居然还是个熟人,“那好像是李俊李都统啊。”

  岸边,李俊几遍咒语念完之后,长剑一挥,剑上飞出金红二色交杂的烟气,到了蛟龙头顶之后,突然展开如扇形。

  随着宝剑下压,这片扇形烟云也狠狠压在蛟龙头上,似乎要把这条蛟龙摁回水里,但陆地上的铁锁铁棒,又死死扯住蛟龙。

  蛟龙身躯晃动,左冲右突,把那些铁索扯得哗啦啦啦,响个不停,整片混钢地面都微微的颤抖。

  十几个用手掌压住铁棒,固定铁索的汉子也是满头大汗,将自身的魔道功力源源不断的灌注到铁棒之中,不敢有半点松懈。

  那蛟龙既挣脱不了铁爪铁索,又挣脱不了扇形烟云的压制,发狂一般想要向岸上冲的时候,尾巴又在水中被什么东西压制住,冲不过来。

  河边吼声震天,音波炸起层层大浪。

  但这龙吼传到河心的时候,矿工们只觉得有些吵人,全然没感受到这股龙吼的威力。

  无论岸边还是船上,只有少数人能够看出来,有丝丝缕缕的青气,萦绕在每一艘船上,稀薄得像烈日下的雪雾,却精纯至极,不灭不散。

  没过多久,龙吼的声音就明显的低落下去,蛟龙像是体力不支,放弃了抵抗一般,被那扇形烟云压在河面上。

  它那一张开来,足可以直接吞下整匹骏马的尖喙大口,在水里载沉载浮,两只眼睛昏暗无神。

  “这畜生在风中水中留下的气息,如此浓郁,怎么体力这么快就消磨干净了?”

  李俊把剑一舞,扇形烟云浓缩回来,重新依附到他那把宝剑上,百思不得其解,对水下呼唤道,“李应兄,你无恙乎?莫非你在水里重创了这畜生吗?”

  哗!!!

  水浪一翻,李应策马上岸,把三棱点钢长枪,往岸边一插,攥着胡须挤出一把水来,笑道:“李俊,我们紧赶慢赶,赶得晚了,这尾龙兽,早已被那道长降服了。”

  李俊一愣,往船上看了一眼,困惑道:“怎么这么讲?”

  李应摇头:“你到水里一看便知。”

  李俊宝剑一挥,水面分开一条小小通道,他走下河床,抬眼望去。

  只见那条蛟龙长长的躯体,一路从岸边延伸到河心,它的尾巴在那里连入硕大的龟壳。

  原来这是一只老龟所化的蛟龙,只是蜕变的还不完全,没能彻底脱出龟壳。

  对这样的妖物来说,蛟龙之躯还不是它最强悍的地方,那龟壳更是神妙。

  刚才争斗的时候,假如这蛟龙尾巴一甩,带动龟壳砸到岸边,那片混钢地面,必定也要被砸的四分五裂。

  李俊心中暗自凛然,但他走得更近了一点之后,就发现,这蛟龙、龟壳,其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股镇压着龟壳的力量。

  从这里往上看,能看见河心处漂着的那几艘船的船底,其中一艘船,正向水下透发着恢宏而纯澈的浅青元气,不显山不露水,却重的让那蛟龙挣脱不得半分。

  龟壳后方的河床上,更有一道极长的沟壑,怕是这条蛟龙在数里之外遇到船队的时候,就已经被船上的人隔着河水镇压,一路拖到了这里。

  “嘶!”

  李俊心潮起伏,法术微乱,险些呛到一口水,连忙退回到岸上。

  李应正吩咐众人把铁棒拔起,撤了法术,让岸边的混钢之地,还原成土壤的模样,转头道:“如何?”

  李俊默默还剑入鞘,叹了口气,哈哈大笑:“这道人也真是促狭,早些提醒一句,又何必让我们在此出丑,这还怎么好意思到他船上去蹭些水酒呢?”

  关洛阳的声音遥遥传来:“诸位莫怪,你们入水太快,我没来得及说,后面看你们排布的颇为精妙,看入了迷,我愿用美酒赔礼,请来一聚吧。”

  李应、李俊相视一眼,各自点头,让其他人带着马匹在岸边跟随,两人微微吐纳,从岸边一步跃起,跳到关洛阳的船上。

  公孙胜说道:“原来是你们两位,可还记得贫道吗?”

  李应惊道:“一清道长,破西夏之后,我们有多年不见了吧,你不是被唤回汴梁享福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俊则神色一紧,左手拇指暗暗扣压,随时可以弹出剑刃,目光扫向关洛阳:“这位道长莫非也是汴梁的道官?”

  公孙胜看出些苗头,连忙摆手,说自己已经是个江湖散人,给关洛阳他们彼此介绍了一下。

  “李应将军当年不是说要告老还乡,你本就是一庄之主,家资豪富,想必如今每日都过得惬意万分吧?”

  公孙胜试探着说道,“还有李俊都统,贫道听说你在韩世忠元帅帐下做到水军都统制,在宋辽界河上与辽军交战,八面威风,又如何到了这里呢?”

  两个姓李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关洛阳笑道:“还是先到船舱里坐下再聊吧。”

  众人回到船舱,各自落座。

  戴宗本来窝在船舱一角睡觉,听到声音一抬头,原来也跟李应、李俊相熟。

  公孙胜跟二李说话的时候,还文绉绉的,这三个一见上面,却很快就以兄弟相称。

  关洛阳在旁边跟公孙胜闲聊了几句,这才知道又是那天命皇帝的手笔。

  当年皇帝准备争讨西夏的时候,从各地调动名将,一些不得志的人全被起用,甚至还有从民间直接请走,聚集了三四十个让关洛阳耳熟,原本似乎都该在梁山上露脸的英雄好汉。

  还特地安排让宋江、卢俊义来统领他们这群人的兵马。

  可那是破国之战,战场何其壮阔,何其残酷,卢俊义好歹还有个武艺高强的优点,但也不通兵法,宋江除了忠义的名声之外,更没有丝毫长处,让他们统领诸多名将,调动兵马,反而添乱,关胜、呼延灼等人,都万分不服。

  很快,统帅章楶、种师道、种师中等,就联名上书,请皇帝把这些人拆分了开来,各司其职。

  大战经年,众人各有沉浮,如宋江之流,早已在战场中没了形影,能活到三军凯旋之日的人,倒是都有机会攒下了几分交情。

  另一边,戴宗对李应、李俊没多少防备之意,连林灵素的身份都已经说破。

  李俊顿时大皱眉头,李应也轻咳了一声。

  林灵素嘴角勾起:“我埋在土里这么多年,名声是不是比当年更坏了?来,你们两个说给我听听,除了那些怪我蛊惑赵佶的烂话,还有没有什么新奇的说法?”

  李应笑道:“是有些谣言,自从元妙先生传出死讯,有不少和尚都说,先生当年学道不成,求到他们寺庙之中,想当和尚,乞食求生,却因品行不端被赶出,所以后来得了圣眷,才贬低佛门。”

  李俊惊得给李应连使眼色。

  李应只拍了拍他肩膀,泰然自若,对面前那个名满天下的祸国妖道,半分也无惧色。

  林灵素笑了两声:“好!一想到那些人都以为我死了,还要浪费时间记挂着我,我就开心。”

  李应也笑道:“不过我当年遇到过一个儒生赵鼎,听说他要为道君皇帝年间许多名人立传,在各处考证,其中就有关于元妙先生的记载。”

  “他笔下写,元妙先生少年时,本是苏大学士的书童,已有向道之志,静修多年,后来虽然阿谀蔡京,称其为仙伯,奉承皇帝,号其为道君,却也曾经对道君皇帝多有劝诫,又过了几年,更是怒斥蔡京等六贼,说他们俱为飞天鬼王,如此看来,和尚们的话自然不足为信。”

  林灵素听了这话,反而没了笑容,又沉默的灌了几口水银,才道:“他们两个身上已经没有皇朝气运庇护,反而有被通缉之兆。”

  这话让李俊直接握住了剑柄,李应倒是依旧笑着,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说罢,林灵素就起身到甲板上去了,显然不愿再多谈。

  关洛阳知道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先取出随身空间里的几瓶酒,分给众人,让他们各自落座。

  李应看出这里主事的正是关洛阳,说道:“关道长似乎对我们的身份并不惊讶?”

  关洛阳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道:“你都已经在唱歌谣骂皇帝了,被通缉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况且过两天我大约也要被通缉了,我们聚在一起,正是同道中人。”

  李应道:“我看船上的人都有病弱之象,应该是附近哪座矿场里的矿工吧,道长既然不是朝廷中人,想必是杀了某座矿场管事的,把这些人救了出来?”

  关洛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个在他脑子里只是略微有点印象的梁山好汉,敏锐的出乎意料啊。

  李应的这个判断,应该不是刚刚才想到的,而是在岸边第一眼看到船上那些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猜想,所以才会唱出那样的歌谣。

  “这些人是来自苍山矿场,关道兄昨日刚杀了史文恭和任森。”

  公孙胜感慨道,“种师道将军还在世的时候,多次夸赞李应兄,一别多年,李应兄依旧神目如电,令贫道钦佩。”

  李应自嘲一笑,道:“当年将军他们分明是骂我狡诈而已。”

  挚禽雄长,唯雕最狡。毋扑天飞,封狐在草。

  乡间土豪,选贤入军,一年之内,就被众将帅认可,任命为掌管破夏大军粮草后勤的——扑天雕,李应。

  关洛阳饶有兴致的说道:“你能猜出矿工身份,现在又知道我们从苍山到此,想必也能猜到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吧?”

  “八百里梁山水泊,将是道长接下来的目标吧。”

  李应喝了口酒,忽然又起身来到关洛阳面前,一拜到地。

  “梁山水泊不日将有大战,八百里波浪芦苇,或许都将染红,进了那里的人,已经没有机会迁出,但这船上的几千苦命人,还有机会。”

  “李某恳请道长,为这些人另谋去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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