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大雨倾盆。遥远处,镇妖塔的悲鸣和着雷声送入耳中,云海被雨水搅成一汪浩泽。
原本空旷的万丈高台,被乌泱泱的天兵衬得有些逼仄。
这些天兵已与我对峙良久,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我手中执有封印镇妖塔的灵印,若我带着灵印从这离仙台掉下去,九华印佚失,对天界而言是一场浩劫。
似是为了呼应行将而来的浩劫,落在九天的这一场雨,一阵紧似一阵。
我在浩荡的雨声中,恍惚想起自己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盗出这枚九华灵印,而是为了进入镇妖塔。然则进入镇妖塔之后又要做什么,我却并不清楚。甚至,直到被镇守的仙将逼到这座离仙台,我才恍然察觉自己约莫做了一件大事,一件旁人没胆量做的荒唐事。
我其实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可怕而荒唐的事,也并没有料到,不过是为了应付一个才得道没有多久的小仙,竟然出动了这样多的天兵天将,就连执掌九天的无泱帝君,也都在百忙之中被请来与我周旋,这令人十分惶恐。
那是我第一次得见天颜,心里有些激动。只见随行的仙侍在离仙台中央撑开了一个隔雨的仙障,礼节周到地设下御座请无泱帝君坐下,无泱帝君却没有承他的好意,而是隔着雨帘打量我,片刻后冷声开口,却是命令我交出九华印,否则。
否则什么呢,我已被一路追逐的天兵打断心脉,如今不过靠着术法勉强支撑,从这白玉雕成的万丈高台跳下去,也不过是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这个词,仔细揣摩起来也没有那样的可怕。可怕的是身体和灵魂都活着,却不知活着究竟要做什么。
这般想着,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大约是我的态度令无泱帝君将我误当做一个很高深的人,他的神色更加严肃深沉,而帝君身后的众仙,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便有个老仙官自无泱帝君身后走出,代替帝君同我谈起了条件。这个老仙官大约有很多同人谈判的经验,开出的条件非常之优渥,许给我的仙阶也非常之高尚。
我听了一半,觉得他能给我的都是我不能消受的,听了反而伤心,不如不听,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便抬手理起了被雨打湿的衣褶,而渐渐清晰起来的痛楚,也令我有些走神。也不知何时,那个老仙官不再劝我,转为骂我。是的,他骂我妖女,还骂我给脸不要脸。
骂完后,他向无泱帝君建言:“帝君不如让老臣以乾坤罩拿了这妖女,想来这妖女是没胆量跳下离仙台的,只是九华印与老臣的乾坤罩有些冲突,只怕届时需费一番功夫。”
无泱帝君还没有表态,就听一个声音隔着雨帘传来,说的是三个字:等一等。
声音有些模糊,带着些许陌生,可是清冷语调却似曾相识。
我停下理衣褶的手,借着所处地势高的便利,越过乌泱泱的头顶,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首先入目的是一袭紫色锦袍,宽袍大袖,下摆和袖口处隐约能看见白色绫罗的衬袍,配着根银色的盘龙腰带,头发直垂到腰际,墨一般的黑。
那光景固然赏心悦目。
我忍不住痴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的感觉却有些模糊。
我是不识得他的,也没道理识得他。觉得他有些陌生的同时,又觉得他面上压着的那个白色面具有些骇人。
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原本为无泱帝君准备的玉座上闲闲落定。
沉寂了片刻,有谁抖着嗓子道:“原、原来是九华上君驾临!”
我恍然。
天地有双主,一位居九天赤炎境,被称作赤帝。一位居十殿东和宫,被称为九华上君。
如今赤帝无泱执掌仙界的帝印,九华上君便避在东和宫不再世出.
这世上有幸见过这位上君的庐山真面目的,很少,可关于他的传言却都十分统一。
青面獠牙,鬼气森森。
有人于背地里称他为鬼王,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明明是神,却总爱戴一副恶鬼面具。
我愈发觉得自己今天何其有幸,竟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天地双主同时莅临,只是想到以后怕是没有机会显摆给旁人听,又觉得有些遗憾。
其他的仙友自然也为这难得的场景躁动起来,元泱帝君亦略略变了脸色。
九华却不理会这些,一坐下就开口问我:“知道跳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总算来了一个会说话的,不像方才那些仙人,不是威胁我,就是诱惑我。
我望着他,轻轻开口:“知道,我有可能会死。但,也有可能重新来过。若是不试一下,又怎知会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有谁惊讶出声:“这这这,这妖女竟会说话?”被谁嘘了一声,阻止了后面的大惊小怪。
九华道:“哦?”手撑着额,同我聊天,“若是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打算如何?”
我道:“重入镇妖塔。”
一片哗然中,有人难以置信地冲我喊了声“孽畜!”
他不受影响,接着同我聊下去:“入镇妖塔,做什么?”
我被他问得有一些茫然,茫然中又隐隐有一些难过,良久,才沉吟道:“我应该是在找一个人。”握了握凉凉的指尖,“在找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我必须找到他,找到他,告诉他我很抱歉。
男子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悠悠的发凉:“可是,你怎知你找的人还在不在镇妖塔,他可能早就不在了。”
我倏然握紧指尖,脑袋空了片刻,听到自己说:“我不信。”又说,“你不过是在骗我,你和他们一样,想骗我交出九华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离仙台的边上,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他没有试图安抚我,而是按照他的步调说下去:“谁也无法从镇妖塔里出来,那里镇压的是三千世界汇聚的戾气,那样庞大的戾气,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华印才勉强得以封镇,如今你盗了九华印,镇妖塔总有一日会倾颓,再无法镇妖。”说完又问我,“你猜,若是我今日入镇妖塔中,能撑上多久?”
我努力维持平衡,声音有些发抖:“你是天地之主,撑个百年千年,怕是没什么难处。”
他失声笑了,对我道:“谢谢你这样高估我。”
我迟疑着道:“我并没有高估你。”
他淡淡道:“百日。”
我一怔:“什么?”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道:“在镇妖塔内百日,我就会魂飞魄散。丫头,镇妖塔中,从来都无活物。”
一声闷雷将天地炸开了锅。
如果他没有骗我,就连他都只能坚持百日的话,那么我要找的人,只怕当真已经不在塔中。
自方才为止一直静听我二人说话的无泱帝君突然沉声开口:“不必同她废话,取九华印要紧。”
说着便执雷咒朝我劈来。
无泱帝君此举大约是存了趁人不备、先发制人的思量。
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比他的动作更快,却没想到鬼面的帝君动作比我还快。
他衣服上附有淡淡的沉香味道,单手接过无泱帝君打来的雷咒,一反手便将其化于掌中,另一手则稳妥地拉住我,令我在原地不得动弹。只听他声音沉沉地对无泱帝君说:“从今以后,她的生死不由天,只由我。”
我未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为他衣服上沾染的幽凉雨气打了一个哆嗦,雨声显得有些远,我仰起脸,在渐远的雨声中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帮我?我并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他垂首看我。
良久,才自那青面獠牙后传来清冷动听的一句话,是个问句:“你希望我是谁?”
我缓缓道:“你是谁都不要紧……”扶住他的手臂,身体的疼痛令我说话有些艰难,“你方才是不是说,我的生死不由天定,只由你定?”
他反问我:“这样不好?”
我有些恍惚,随即朝他笑出来:“也许很好。”收敛起笑意,缓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因为我的生死,应该只能由我一个人定。”说着,便聚集浑身的力气推向他,借着那股反力,放任自己的身子朝后仰倒。
背景里有风声,有镇妖塔的悲鸣,天光昏暗,烟岚之中天和地一片空茫。
男子朝我递来一只手时,已为时过晚。
是他故意放我走,还是当真没有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隐藏在狰狞鬼面后的脸上,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是难过,是惊讶,还是后悔?
若是难过,又为什么难过,若是后悔,又为什么后悔?
听说离仙台会脱去神仙的仙骨,洗去前尘的记忆,将所有的执念都连根斩断——这并没什么不好。我为了一个执念来盗九华印,又因这个执念的幻灭而跳下离仙台,这一切,证明执念这东西当真可怕。
正应了那句话:一念可成仙,一念可成魔。
我心想,若有来世,真想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可是从离仙台上跳下去的人,究竟还有没有来世?这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
有谁唤出我的名字,声音虚渺如飘散的烟岚:“长梨——”
可是那日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小仙长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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