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尘且归尘 (段四)
我将他扶稳,道:“我扶你回去。”还未迈步,沈初已走到我身边,低低对我道:“我来。”
我看了他一眼,从宋诀身边离开:“也好。”将宋诀的重量转移到沈初身上。
宋诀看清眼前之人,眸光微厉,随后却自唇角勾起一笑,如一朵绝世桃花:“在这里都能见到沈大人,真是巧。”
沈初扶好他,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人生何处不相逢。将军大伤初愈,还是应当尽快回去休息。”
对于沈初的好意,宋诀倒是没有抗拒,当然,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那个力气。
小丫头铃玉道了声:“我去喊先生过来。”便匆匆往后面的药庐去了。
我随在沈初身边,看着他将宋诀扶到床上安顿好,二人不再有别的交流,气氛立刻变得沉重。
宋诀率先开口,问我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醒来后追问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我的不告而别,令我心中生出一些侥幸,可是他难保不会想起来,等他想起来,我可能便要倒霉,思及这点,不由自主地往沈初的身后缩一缩,听沈初回答他:“五月初三。”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宋诀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五月初三。”沉吟道,“还有半个月吗。”那时的他,似有些失神。
我不由得问他:“什么半个月?”
他却没有回答我,而是将脸转向沈初。眸光清冷,唇角却带着笑,朝他客气道:“这些日子,真是多谢沈大人替我照看岫岫。”说完眼风朝我扫了过来。
我忍不住往沈初后面再缩一缩,听沈初道:“将军这是哪里话。”侧头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照顾她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将军无须这么客气。”
宋诀淡笑道:“本将军的女人不听话,跑去给沈大人添了麻烦,本将军自然要代她向沈大人道一声不是,否则多么失礼。”
沈初听后笑看我一眼,道:“在本官身边时,她却乖巧听话,也极让人省心。”漫不经心理着衣袖,抬头看着宋诀,“将军若觉得她难以管教,应当是管教的方式有什么不对。”
宋诀悠悠道:“原来沈大人对本将军的女人这么欣赏。”脸上笑意更深,“可惜名花有主,对不住沈大人。”
沈初神色不变:“世事变幻莫测,又何况人心。将军又怎知她的这颗心,此刻是在谁的身上?”
这二人一个笑里藏刀,一个绵里藏针,听得人冷汗直流。
我干笑两声,道:“你们聊着,我去看看陆先生来没来。”
宋诀道:“岫岫。”
沈初道:“长梨。”
我的脚步没有停,谁料退出两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去,便看到宋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在床边,肩上的袍子因他下床的动作滑落到地上。
落在肩头的黑发有些凌乱,让人的心也跟着乱起来。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快步走到他身边,在床边坐下后,蹙眉道:“你的伤还没好,做什么乱动?”说着手轻轻落到他的肩头,想要将他扶回被窝。
他与沈初对峙时的淡然此刻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他语声脆弱:“岫岫,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心为他这句话一颤,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便撞到他胸前蔓延开的血色,惊道:“你看,都怪你乱动,伤口裂开了吧。”回头对沈初道,“沈大哥,能不能帮我看一看,陆先生为什么还没来?”
沈初将我的六神无主看在眼里,道了声:“莫慌,我这就去。”
沈初走后,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宋诀的胸口,颤颤巍巍地将手递过去,问他:“疼不疼?”
不知是出于惊吓,还是出于担心,额角处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宋诀微凉的手指落到我的额上,又滑向我的眼角,却见他眸光渐渐转凉:“此刻,你不应该问我疼不疼。”语气虽然漫不经心,却有些冰冷迫人,“岫岫,我更关心你会如何向我解释。”一抹药香蓦地靠近鼻尖,惹我睫毛轻颤,听他冷声问我,“为何同沈聿修在一起?”
我闭了闭眼睛,问他:“我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了?”
他道:“我自然不开心。”
我默了一会儿,道:“宋诀,我同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自由,你开不开心,其实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手一抖,语气却松下来:“岫岫,我以后不想再听你说这样生分的话。你这样故意气我,是想让我如何哄你?”
我的眼眶一热,躲开他的手,咬唇道:“我并没有想让你哄我。”
他却将我按入怀中,熟悉的怀抱,有清苦的药香,我贴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听他道:“我知道你那日突然离开,定然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这么多天过去,竟还不能消气吗?”声音沉下去一些,问我,“若不是我重伤在身,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躲着我,嗯?”
我的眼皮一跳,从他怀中离开,问他:“宋诀,你老实告诉我,你伤得这样重,是不是故意的?”
他却不置可否:“怎么,担心我?”
面对他此刻的这种态度,我有一些生气:“担心?你自己都把自己的命当成儿戏,我的担心岂不是有些多余?”
他听后却勾唇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这样口是心非,是谁教你的?”
我被他气得眼眶发热,起身道:“你好像也没什么大碍,既然如此,我就不久留了。”
却听他声音一凉:“你再走一步试试。”
我抽了抽鼻子,回头看他,努力不去在意他憔悴的神色,咬着唇道:“宋诀,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说完抬脚往外走,刚走出两步,就被一个极大的力道卷入怀中。
我挣了挣,却听他在身后抽一口气,想起他胸前伤口的血渍,便再不敢在他怀中乱动。
他道:“怎么不动了,可是怕我会伤口疼?”
我抽了抽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怕你伤口疼?宋诀,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自作多情。”
他将我拥更紧,声音有些发沉:“是,我是自作多情。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以为你就算离开也一定会回来。岫岫,你的确回来了,但你的心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说完凉着嗓子问我,“你告诉我,你的这颗心,如今可还在我这里?”
良久,我才听自己有些冷漠地问他:“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他道:“在自然好,不在……”呼吸重了一些,悠悠道,“你倒是敢。”
我的心为这句话一抽,突听帘帐外一声轻咳,忙从他怀中挣出去,就见陆谦之穿一件极其花哨的红袍子走进来,小丫头铃玉则抱了一堆瓶瓶罐罐跟在他身后,却不见沈初的影子。
陆谦之对我解释:“听说沈公子粗通药理,药庐今日人手有些不足,打发他帮我煎药去了。”说着走到近前,对已坐回床边的宋诀道,“你可算是舍得醒了,也不枉我为了你将压箱底的珍贵药材都给翻了出来,你可知道那些药材都是怎么来的?”
宋诀眼皮一抬,淡淡道:“对你的医术也算一个磨练,不必谢我。”
陆谦之默了默,随后眉头一挑:“我救了你的命,你便不能说些好听的?”
宋诀道:“回头让杨逸把账给你结了。”
陆谦之道:“好说好说。”从怀中摸出一沓东西按在桌上,“这是账单,记得一次性付清,最好是现银。”
宋诀眉头挑了挑,没再说话。
陆谦之娴熟地上前,将他的衣服挑开,看了看里面的伤口,道:“也没什么大碍,有些余毒没有排干净,致使伤口没办法愈合,泡个药浴好了。”说着吩咐铃玉,“把东西放下,找人把浴桶抬进来。”
铃玉将怀中的瓶瓶罐罐在桌案上一字排开,道:“是,我这就去。”
我心想既然陆谦之在这里帮宋诀看伤,也没我什么事儿,应该可以回避,谁料他却将那张一半俊秀一半可怕的脸转向我,道:“姑娘来,在下告诉你这些药该怎么用。”
我的眼皮一跳,问他:“先生不亲自用药吗?”
陆谦之道:“药浴么,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姑娘这样聪慧,只要注意用药的顺序,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我刚张开嘴想说什么,就听他又道,“在下有事要离开药王谷几日,宋公子身体尚需调养,只能劳烦姑娘帮在下这个忙。”看了我一眼,问我,“姑娘莫不是不愿意?”
我道:“我……”自然不愿意。
宋诀却已道:“你放心去吧,她答应了。”
陆谦之摸了一会儿下巴,道:“可我怎么看着她像是有些为难?”
宋诀淡淡道:“你看错了,她是在害羞。”
就在我愣怔之际,铃玉已指点着两个药奴将浴桶抬进房间,待她将房间里的帐子全部放下来,随陆谦之退出房间以后,宋诀才在从浴桶升起的腾腾雾气中对我道:“岫岫,过来帮我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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