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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好景难长 (段四)


流梨宫的白玉阶前积雪三尺,已是所有的宫苑里最冷清的一座。又加上我近日出门少,门前就更显得荒凉。

宋诀已经很久没有写信给我,经常受他的嘱托来看我的小太监近来也不常露面。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实在是因为流梨宫被盯得太紧。我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病中发现身边多了许多生面孔,问过之后才知都是太后宫里的人。她老人家见我身边冷清,慈爱地嘱咐她们前来照顾我的起居。此等好意,我除了千恩万谢地领受,想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时值岁末,千门万户的醉饮欢笑,汇成了整个帝京的喧嚣,只是这喧嚣同流梨宫没有关系,由于身体不佳,我辞了除夕的宫宴,一整日窝在熏暖的软榻上研读沈初许久前送我的一本棋谱,殿上点着凝神静气的安息香,令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眠。

翌日又到元日,本朝的百姓爱热闹,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会设酒宴,互相走访拜年,据说百姓拜年,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对亲朋好友多的人而言,单只吃这一项,便足以累趴下。官员则可以免除吃趴下的危险,因为他们需要早早进宫面圣。在元日的大朝会上,不光能看到京师的文武百官,还能看到地方的官吏,远方的属国也会派使节进京,或者亲身进京朝贺。

大朝会之后,自然又是赐宴,这一日的赐宴无法如昨日那般推脱,婳婳早在半月前便为我备好了礼装,从一大早起来开始就忙里忙外,四处奔走。我也早早起来,亲自指点着宫人更换了挂在宫门前辟邪的桃符。隔壁楚阳宫仍能看到庭燎①的火光,空气里浮荡着屠苏酒香,令人闻之微醺。

我立在料峭的寒意中,凝望着紫鸾殿方向。此刻,所有的朝臣,都将穿着最隆重的礼装,走过七重宫门,行到那大殿上庄重地朝见天颜。我试图想象宋诀穿朝服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大概。这件事令我微微惊讶,心中又为此感到些空茫。

他的极大一部分,我都想像不来,尤其那些与生活起居有关的部分。他何时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做什么,吃饭时有什么习惯,会为了什么事开心,为了什么事生气,生气了,又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日常里会多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会不会是我?

婳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急道:“殿下你怎么还没梳头发,再晚就来不及了,玉儿那个臭丫头是死哪儿去了,我不是交待她把殿下带到梳妆台前吗?”

我淡淡道:“哦,我突然想喝银耳莲子粥,就差玉儿去膳房了……”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殿、殿下,银耳莲子粥来了!”

婳婳不容分说夺过小丫头提在手里的膳盒,转头看我,神色坚定:“奴婢就不说殿下什么了,从现在起殿下自己在心里数十下,如果十下之后还没有在梳妆台前坐好,这粥……”看了一眼膳盒,大义凛然道,“奴婢就自己喝。”

我只好乖乖坐到妆台前让宫人为我梳妆。

待镜中妆成,云髻高耸,胭脂颜色配着金色步摇,我仿佛自镜中女子脸上,看到些陌生的影子。身后婳婳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望了我半晌后总算回神:“殿下的神态气质和柳妃娘娘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眼睛却像极了先皇。”又评价道,“看上去,既像很多情,又像很冷情……”

我眼角一挑,悠悠评价:“你这总结放在先皇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妥。他老人家虽然为君板正,唯独在女人上有些荒唐。”想起一件往事,同婳婳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同张太妃一起册封贵妃的喜娘娘,不过是因为在陪先皇围猎时穿了一件不合适的裙子,便惹嫌了先皇,回宫之后,竟再没有去过她的翠屏宫。”

婳婳似也想起来,唏嘘道:“奴婢记得,喜娘娘没多久就上吊了,太医验尸的时候才发现腹中已有三个月大的胎儿,还是个小皇子……”说完换上欢快的语调,“大过节的不说这个。殿下的眼睛多好看呐,贵气得很。”

我对着铜镜漫应了一声:“是吗?”说完撩起衣袍起身,绯色的曳地长裙,白色的锦绣底袍,在脚下盛放如莲。这件衣服原是昔日母妃穿过的一件礼装,婳婳拿去尚衣局稍作了修改,我穿起来竟也合适。

流梨宫距设宴的延年殿还算近便,我觉得没有必要乘轿,便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人缓步慢行,沿途观蜡梅盛放,聊为应景。谁知刚转过清华池,就遇上了昔微。只见她一身盛装端坐在轿舆上,宫髻绾得一丝不苟,头上硕硕珠玉,全是天家的体面。手中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像是真金的,身边簇拥的十数个宫人,皆衣饰锦绣,看上去比其他宫里的下人穿的都好些。还有几个随行抬了许多箱子,瞧上去便很贵重,想来是宴上要进献的贺礼。

我摸一摸衣袖里自己花了半个月打磨的一块玉扳指,隐隐为自己的礼物感到些寒碜。

过了玉雕桥便是延寿殿,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桥上,见昔微摆驾过来,便避到桥边,礼数周到地朝她行了个宫礼。

她手扶在轿舆的扶手上,垂目看我,神色有些凉:“这不是十四皇妹吗,听说皇妹病了,还以为今日也会告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我敛眸应道:“开年的第一场宫宴,那些地方上的官吏不远万里都要到场,臣妹又怎好托病不来?”

她眯了眼睛打量我一眼:“既遇上了,你我姐妹不妨同行。”虽这般提议,却没有吩咐落舆,而是懒洋洋道,“路滑难行,十四皇妹不介意我坐着吧?”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皇姐随意。”

我看着她的轿舆上了桥,才抬脚跟上去,刚行到桥的中央,身边抬箱子的奴才不知怎地脚底一滑,眼瞅着就要往我身上撞过来。被箱子砸到倒也不打紧,只是抬箱子的把手朝我打过来,就有一些凶险。桥下是一池冻水,若是被打下去,不淹死也会冻死,身边宫人自是乱成一团,该避的避,不该避的稳稳扶好我,有谁闭上眼睛惊恐道:“殿下!”

我下意识将挡在我面前的婳婳往前推开,那长杆的一头便朝我打过来,耳边是昔微厉声道:“没用的奴才!十四妹快避开!”

避开?我若能避开,早便避开了。这无奈的一念刚刚闪过,就有个人影挡在我面前,那原本冲我砸过来的东西,被来者一脚踢开,那腿法十分漂亮,看得我当场愣住。

眼前的人落定后微微侧头,问我:“殿下可好?”银冠宽带绛紫色朝服,黑眸如星辰朗朗,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立在那里如一竿修竹。

远处有玉树琼花,梅香在冷风里浮动。我定一定神,张口唤道:“宋……将军。”

那边昔微已被扶下轿撵,慌慌张张赶至身边,见了宋诀模样,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后颈上飘上一抹微红,听她软软懦懦唤了一声:“大将军。”

宋诀没有理她,挑眉问我:“听苏大人提起,殿下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方才怎么只知道愣着?”

婳婳也惊魂未定地赶到我身边,眼泪汪汪道:“殿下你把奴婢推出去干什么,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殿下该怎么办?”

我安慰婳婳:“适才把你推出去也就是顺手,不然我们两个便都要倒霉,与其两个人倒霉,不如一个人倒霉。”说着望一眼宋诀的脸,由衷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学的不过些花拳绣腿,比起苏越差远了,你方才那一记旋风腿好生厉害,比苏越的动作还要干净漂亮。”

话音刚落,就见宋诀身后有个穿朱色朝服的男子走上了桥,漫声道:“殿下好歹随臣学了几年,看到宋将军这一脚踢得精彩,便将臣的过去全给否定了,臣听了委实伤心。”

我嘴巴张了张:“苏越?”

苏越走近,敛去喜怒,拱手行了个君臣礼:“臣苏越,参见晋陵长公主,尚平长公主。”

昔微方才被宋诀无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见苏越的礼数周到,才神色稍缓,道:“苏大人平身。”又再接再厉地同宋诀搭话,“方才还真是凶险,多亏大将军出现得及时,否则我宫里的奴才伤了十四妹,我这心下也过意不去。”

宋诀淡淡看她一眼,道:“公主客气,臣恰好经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望了一眼旁边手忙脚乱装箱子的奴才,“原来里面不过是些布匹锦绣,抬这么轻的东西都能稳不住脚……”眼里有寒光掠过,语气却淡之又淡,“看来,是体力不大行啊。”

那奴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骇道:“请二位长公主、宋大将军、苏大人降罪!”

昔微语声冷凉:“好在十四妹并不打紧,不然九条命也不够你赔的。”

苏越打圆场:“罢了罢了,不过小事一桩,跪在地上凉不凉?”又道,“前方便是延寿殿,臣与宋将军陪二位殿下进去。”

注①庭燎:宫廷中照亮的火炬。旧时过年有在庭院里烧旧物的习俗,有的富贵人家会烧上一整晚。诗经中有《庭燎》一篇,讲的是诸侯朝贺君王之前庭燎的景象。“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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