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漪澜殿（1）
江心月继续翻着那本账簿。其实内务府跟红顶白，捧高踩低，这事在历代皇朝历代皇帝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从未想过将后宫变成一处“公平的净土”。她只是挑了几个太过喜奢侈、平日又与她作对的嫔妃，削了她们额外的份例，她可不想一刀削下去得罪一大片的人。而景嫔三人被罚月例，只是她们来启祥宫哭闹、威胁的苦果。
而她的目的，就是立威。
她满意地合上账本一笑，喃喃道：“恩威并施啊……”
十二月初二，是江心月侍寝的固定日子。她早早地在寝殿中熏香，沐浴，又以香兰草新染了指甲。此时距离晚膳还有一个多时辰，她正安稳地坐着，十指上均缠着紫竹的碧叶。
然而很快就从外头来了敬事房的人，他进殿禀报道：“皇上宣莲德妃娘娘至漪澜殿……”
江心月一楞之下问他道：“皇上宣本宫可有什么要事？”
那传话的内监倏地笑了，低头道：“娘娘好福气，能有什么要事呢……”
他方才进殿的时候，江心月有些分神，并没听清他是敬事房的人，还以为是郑昀睿身边的小内监过来传话；此时她听着小内监言语有些暧昧的味道，才突地发惊起来，道：“漪澜殿？不应当是龙吟殿么！且时辰这么早……”
“这……皇上就是这样的旨意。娘娘，您快些拾掇了吧。”小内监一边回话，一边腆着脸讨好地笑着。在他看来，皇上这么早就请了莲德妃过去，再……折腾到天明的话，这恩宠……
江心月这边却是惊骇恐惧，忧愁不堪。她脑子里冒出了无数八爪怪物一般恐怖的东西——
皇上要在漪澜殿里招幸她么？漪澜殿处在云梦湖最中心的小岛上，它的殿内用的是一种有着暧昧意味的浅粉色夜明珠，床榻很大，仿江南水乡以紫竹搭制，与内殿相接的便是沐浴的温泉，可以想象氤氲的热气会从沐浴时一直渲染到殿内，而那种暧昧的情愫更是会在悠悠然的竹榻上，在浅粉色柔光的映照下，获得最大的升温。还有，殿内所用的均是轻薄纱制的帷幔——有湘妃色，有藕荷色，还有杏色，那些颜色都是令人沉醉而疯狂的。
更可怕的是，那芙蓉香木所制的案几之上，永远都会准备上品的‘十里红妆’，那种酒与清冽的菊酿一类不同，它有些暖情的味道，沉醉，即为沉沦。所有的一切令漪澜殿失去庄严，而所有的一切又全部是郑昀睿的设计。
郑昀睿将这处“好地方”赏给了江心月，江心月却不敢常去那儿闲坐。那地方实在太令人发羞了。嫔妃招寝都是在龙吟殿，今晚若是去了这一处，那实在——有失君王颜面，也有失从一品妃的颜面。而且，皇帝在龙吟殿内都十分勇猛，如果到了漪澜殿里……江心月有些怀疑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她江心月一贯是以闺房魅惑之术见长的，然而如今，她越来越发现在这方面郑昀睿比她高明得多——那姑且可以称之为男子对女子的魅惑之术吧，比如今日这漪澜殿的安排，在江心月眼里就是那种魅惑。
可是……可是，第一她对郑昀睿的“魅惑”十分不解，第二她已经受够了他花样繁多的玩弄。
她头脑凌乱地思考着，一旁的小内监不得不再次出言催促。半晌，她方才抬头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道：“本宫今日身子不适，烦你回禀皇上……”
小内监得令而去，江心月方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两刻钟之后，启祥宫的院落里就有了纷杂的脚步声，王云海的声音依旧高亢，他呼喊着：“皇上驾到——”
江心月吓得手在案几上一抖，左手小指上缠好的竹叶便松开了。她还未回过神来，皇帝已经一转眼踏进殿内，拧眉道：“你不是身子不适么？还有心思染指甲？”
江心月怎么也没料到皇帝会亲自来，难道只是为了抓她的现行么？皇帝这样喜欢看她撒谎后穿帮的样子？她慌乱之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然谎话已经说了，若能圆下去最好不过。她竭力稳定了心神，思忖后才道：“皇上，臣妾今日腹胀，不能躺卧，只好静坐着染指甲。”
皇帝点头，对这个解释表示满意。他接着道：“你是吃多了撑着了么？”
“是。”江心月低头回话，一边将身子稍稍蜷缩起来，做腹胀状。
“唔，那就好。”皇帝笑着道：“这样并不会耽误今晚的事。”
“皇上？”江心月疑道：“臣妾不能躺卧……”
皇帝笑而不语，将她打横抱起后攀上龙驾，直奔漪澜殿而去。
江心月一路上扶额苦笑，没想到她最终还是被皇帝拉了过来。她如今是体面的从一品妃，漪澜殿那地方，她平日从不许外人进，不许人知道那里头的布置。然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传闻仍是纷飞四起。这样的话，明日……明日她被送回来，这脸面可往哪儿搁……
唉，先不要想明日。照着今晚这个架势，漪澜殿里头不知有多少的花样等着她，郑昀睿又不知要怎么折腾她。她能否过了今晚都是问题。
漪澜殿四面临水，只能走水路上去。皇帝领着她上了一叶小舫，船很小，除二人之外只坐了王云海一个下人，再加上一个在外头划船当差的内监。
江心月与皇帝挤在小舱里，漪澜殿模糊的轮廓已然在眼前，愈走愈发清晰。江心月最后一次扯了扯皇帝的衣袖，小声道：“皇上，我们去龙吟殿吧。”
皇帝有些不满地瞧着她，道：“你真是个不会享乐的人。这里多么美，多么好意境，龙吟殿多死板的地方。”
“可是按宫制……”
“江心月，你好像很不喜欢朕的安排啊！”皇帝终于严厉了起来。他看江心月有些畏惧的样子，突地伸出食指戳了戳身下的船板，幽幽道：“其实不去漪澜殿也可以……”
他们所乘坐的小舫并不是宫内一贯使用的龙舟，而是漂泊在江南绿水桥头之中的画舫，舟小而精致。二人泛舟湖中，颇有怡然自得的娴雅气韵。这样的小舟，若放下舱外那桃色的纱帐，甚至会令人有点浮想联翩。
江心月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盯着他的手指，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漫过心头——在船上么？
天哪，此时还是青天白日，若放下那纱帐在里头折腾，明眼人谁看不出里面在发生些什么？这船的外表又如此精巧，只会加重那种暧昧的意味。云梦湖中有一十三个小岛九座亭台楼阁，离河畔较近的有启祥宫华阳宫仪瀛宫等等，此外另有三五成群行走在附近的嫔妃宫女内监等等等等……皇上您要上演一场那什么的观摩大会么？
“不不……皇上，皇上饶命……”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只知道求饶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才算放过她。而江心月缓过了心神，方觉身上有些许寒气，这才想到——如今是冬日，若真在船上闹腾的话，二人都会冻病了回去。所以这样恐怖的事只是皇上吓唬她而已。
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经上了湖心岛。跨进宫门，漪澜殿北墙上的一只巨大的窗栏敞开着，一抹杏色的月影百合纱飘然扬起，随之溢出殿外的还有淡然而陶醉的芙蓉香木与湘妃紫竹的味道。
皇帝朝她一笑，道：“今日你腹胀不能仰卧，不过这一点都无妨。朕还因此想出了很多办法……”
很多办法？江心月咀嚼着这句话。一回神，皇帝已然拉着她一步步拾级而上。
漪澜殿几乎是一个紫竹所构造的竹苑楼阁，冬日里别有一番清爽的味道。红萝炭与银丝炭烧得很足，使得竹榻不会有寒气。而四面围墙上均有极大的窗栏，之前撑开了那么久，里头也不会觉着闷。
江心月有些忐忑地随皇帝进殿，然皇帝的步子却突地停住，厉声道：
“谁在殿内！”
皇帝的武力不差，眼力自然也很好。贸然闯入殿内的人听闻这一声怒吼，当即连滚带爬地从鎏金八角立柜后头爬出来，跪到郑昀睿面前泣道：“皇上恕罪……”
江心月一见面前人便恍然了——苏更衣为了博宠，曾几次到她这漪澜殿来想与皇帝‘偶遇’。说来可笑，漪澜殿的主人江心月不常来这地方，皇帝却很喜欢常来坐坐。故此苏更衣觉着来这里见到皇帝的几率很大，被莲德妃抓住的风险却小。
然而今日好巧不巧地，她探听到了皇帝在漪澜殿，却没有探听到皇帝会招莲德妃在此处侍寝。毕竟这事有点荒唐。
若是在平时，江心月一定会命人将眼前的女子押下，治她一个闯宫之罪。但是今日……
她极温婉而大度地拉起苏更衣，笑道：“苏妹妹很久不见皇上了，定然思念。皇上，今日就不要让苏更衣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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