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两不相欠
那年宫宴盛大无比。
蛰伏十年的秦家终于卸下脸上的面具,扯掉“忘恩负义”的污名。
秦宝臣在宫宴上喝了很多酒,向百官讲述了当年他在牢狱中时,李清风是怎么帮他,又是怎么让他官复原职。
“这个人啊,他是不是土匪,很重要么?”秦宝臣问,“他为天下人做的事情,难道都不能抵消他那不能选择的出身?诸位大人都是读书人,是文人,你们应该比秦某人更清楚啊……”
那晚,千门李氏,江湖众人为天下百姓做过的一切,成为每个人口中聊不完的话题。
一夜之间,大晋人人都知千门,人人感激李氏。
只有宋唯幽,他来不及享受宫宴,坐在马车里迎着风雪往花市赶过去。
一声“吁”响起,马车尚未停稳,他就从车后跳下。
花市李宅,人去楼空。
宋唯幽愣在原地。
大雪飞扬,一地银白。
他踉跄着走进这一方小院里,石桌正中,摆放着一只红木箱。
他伸出颤抖的手,将箱子缓缓打开。
里面放着房契和地契,以及那一百二十多个铺面的账册,还有营收的金条……
当中还有一封信。
只有浅淡且绝情的几个字:宋唯幽,我们两不相欠了。
宋唯幽的手渐渐颤抖。
“……什么叫两不相欠?”他呢喃道,“什么叫两不相欠!”
风雪落在他身上,青丝眨眼白头。
他像是一尊雕塑,一个人站在那间院子里,一个人,佝偻着身躯,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许多。
史书上记载,大晋二百四十二年的宫宴极致热闹的表象下,充满血腥。
皇帝宋齐借宫宴大做文章,斩杀官员二十余人,诛九族八人,受牵连而死之人多达三百余。
刑场砍头持续了两个月,此后半年,染血之处也没被洗刷干净。
大晋四代忠良的裴家,谋反叛国,勾连敌国,雇凶刺杀皇族,贪腐卖官,侵吞国库……几十项十恶不赦的罪名皆证据确凿。
裴家走狗黎家,也因陷害忠良,结党营私,甚至灭杀发妻满门的骇人罪恶,和裴应春裴原一起,同日上路。
一代匪相李清风留下的政治遗产,将整个大晋的朝堂风气,整肃一新。
三月后,云南虫谷小溪河畔。
春来山花烂漫,白桃花格外美丽。
李妍站在河边,背手望着眼前大片的桃花林子,这才有些听明白身边蛊门新掌门风欲停的话。
“你的意思是,先有人高价买了那‘逢尔’毒,为了怕那毒有解,杀了制毒的先代大师兄?”
风欲停点头:“正是。”
“后来,那个买毒的人,到处拿着仅存的一丁点‘逢尔’,想方设法求解药?”
“没错。”
李妍蹙眉,歪着头看他:“这人有病吧?”
风欲停没想到她得出的是这么个答案,一时愣住。
可低头一想,还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他颇为感慨,点头道:“可能是有点不太正常……”他垂眸回忆片刻,“其实我见过他,虽然一身黑色斗篷盖了半张脸,但是身上发散出的死气却是掩盖不住的。”
风欲停神神秘秘看过去:“……李庄主可曾听过九色鹿的故事?”
李妍打量着他:“你是说人人都用来哄孩子的,那个九色鹿拯救六界的故事?”
风欲停“啊”一声,摇摇头:“不是。”他道,“我是说,九色鹿对宋氏一族的诅咒。”
李妍没说话,她一点都不信。
“天下君王开国立命时,大多都会有个由头,就连农民起义也知道要先上承天意下顺民心。”风欲停不疾不徐地说,“那些由头要么是什么天降奇石,上有天书预言,要么是什么夜观星象,有颠覆王朝之人诞生……对吧?大多都有这么个开局。”
确实,不管哪个朝代,就连隔壁四百年的大魏,也一样有这样天神授意的开国故事。
“天神授意,然后下顺民心,这才有建国称帝的理由。”风欲停顿了顿,“但偏偏,宋氏的大晋不一样。李庄主回忆回忆,宋氏推翻大梁之后,传出来的故事也好,甚至史书记载,都没有一个写宋氏上承天意,下顺民心的。”
他看向李妍:“写的是什么呢?”
“正史载:违逆天志,遂蒙祸咒。野史记:以违天志,故罹诅咒。”风欲停笑了,“就算特立独行,也未免太奇怪。虽然之后并无多少人提起这件事,大多都认为这只是杜撰而已,可细细想想,真有皇族愿意在历史中留下自己违背天意,被上苍诅咒的字样么?”
李妍听得云里雾里,看着他一副要滔滔不绝的样子,忙打住:“风掌门到底要说什么?”
风欲停挑眉:“我想说,诅咒一事,大有可能是真的。”
“啊?”李妍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她越听越犯嘀咕。
听说蛊门人大多喜欢以身试药,别是这风欲停在争夺掌门之位前试药太多,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吧?
风欲停对她的反应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哈哈大笑起来:“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断不会说这个话。”
“你我都是江湖里长大,凡人什么样,你我什么样,万事靠自己,所有的选择都要自己做。”他道,“哪次神仙也没救过我们。”
这话听起来有理有据,顺耳多了。
“但你细细回忆回忆,宋氏开国至今,就没一个活过五十的。两百四十多年,十五位皇帝,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李妍瞧着半晌不知道他说这么多是怎么个意思,完全听不出重点,“你们下毒之前是不是都得这么吟唱一段?我感觉你说这些人尽皆知的东西,都要把我唱睡着了。说重点,你说你见过求解药的那个人,那他是谁?”
这次,风欲停倒是干脆不少,他说:“当朝皇帝,宋齐。”
李妍一滞。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么?”风欲停叹口气,“……三年之前。”
他抬头回忆道:“他身体那个样子,脸色苍白如纸,从马车上下来时,手里始终捧着一盏摔碎的龙纹茶盏……”
风欲停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人,眼眸里没有对生的渴求,表情里全是悲痛、后悔与绝望。
他一身黑斗篷,踉跄着从马车里下来。
手中茶盏里那逢尔毒干的已经只剩最后一滴。
他就那么捧着,生怕那最后一滴洒出去。
“他来求的不是能让自己活命的仙丹,他来求的是身中此毒之人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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