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太子夜华在两日后醒了过来,对自己身在青鸟族感到意外。

伏波殿中,夜华所躺的晶石床旁加了张玉椅,三殿下坐在上头,同喝完药的夜华君复盘当日他去空桑山伏蛟的始末。

太子殿下回忆,当日他领旨下界后,在北荒的伦山寻到了那恶蛟。他同那蛟龙打了九个日夜,彼此力竭了,也没分出个高下来,因想着继续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故他兵行险着,拼着被蛟角重伤的危险,正面迎敌砍下了蛟头。恶蛟伏诛,他的心肺亦被蛟角贯穿,无力驾云,自半空坠落,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便一概不知了。

这番话乍听并无问题,但三殿下对夜华君知之甚深,听他如此复盘,却有一问:

“拿自己的命去兵行险着?这却不是你的性子。”三殿下懒懒倚靠在玉椅中,手指轻点手中扇柄,“这番说辞忽悠我父君你爷爷,或者你父君我大哥还行,忽悠你三叔我,稍欠了点儿火候。”

夜华就沉默了,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道:“侄儿有一问,欲问三叔。”三殿下仍那么懒懒倚着,一笑:“你问。”

夜华抬头看他,表情平静,但语声却微有波澜:“你们是不是早就知晓,白浅上仙其实无意于我,并不愿与我成亲,一直想寻时机同天族退婚?”

三殿下愣了一下,他何等精明,前后一联系,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是那蛟龙如此说?”见夜华不语,明白十有八九是如此了。三殿下坐正了,微微皱眉,“所以,是那蛟龙在对战中说这话挑衅你了?”的确如此。

少年太子和那蛟龙一路从北荒打到东北荒,在第九日时打到了东荒的空桑山。恶蛟很是疲惫,但夜华君还好。在第一日对战之时,夜华君便摸清了体力乃是那恶蛟的短板,故而特意选了拖延战术,以守代攻,就等着拖垮他的体力,以寻个好时机一击而诛之。

那恶蛟也是聪明,眼见拖延下去战局将不利于自己,在以雷电攻击夜华未果后,故意出言嘲讽:“堂堂天族太子,竟只会些躲躲藏藏的本事,怪不得白浅上仙她瞧不上你,有本事给本座来个大招!”恶蛟说这话是想要扰乱夜华心神,破了他的防守,趁机扭转颓势。

夜华本不应上他这当,但恶蛟这挑衅之言选得好,夜华当即变了脸色。

恶蛟立刻明白此计成了,心喜之下愈加猖狂:“哦,你还不知道吗?但东荒倒是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的姑姑看不上你这少年太子,一直想同你们天族退婚呢哈哈哈哈!”东荒仙者,皆唤他们的女君白浅上仙一声姑姑。

夜华虽未理会恶蛟,仍专心对战,但的确心神已乱。不过少年太子生就一副沉稳性子,“沉稳”二字已刻入他的本能,自知心神不宁下会被恶蛟钻空子,十分危险,故而干脆破釜沉舟,兵行险着,提前发动了对恶蛟的致命一击。是以,才有最后巨蛟被屠,而他也被重伤的结果。

这便是当日少年夜华屠蛟的真相。

这真相,三殿下猜对了,可少年太子却不欲多说,因此并未回答三殿下的问题,只道:“看来三叔的确早知上仙无意于我。”少年太子表情困惑,“既然三叔早知上仙无意于我,为何不早提点我,却还任我去亲近青丘和白家呢?”

三殿下听得此问,眉目微动。玄扇在他手中转了两个来回。他斟酌了一阵,方开口:“当年天族聘下白浅的因由,你当知晓。天君并非是为了你才聘下白浅,而是为全族之利,聘下了白浅。”

夜华颔首,此节他自然知晓。

三万年前,他二叔桑籍为了一条小巴蛇悔婚白浅上仙,狠狠开罪了青丘。为了修复同青丘的关系,在将他二叔贬谪去北海后,天君颁布天旨,定下了白浅上仙做天族的太子妃。

彼时他尚未降生,天族中尚无太子。太子尚无,太子妃却已定下,此举前所未闻,的确给了青丘极大的面子,缓和了天族同青丘的关系。

那之后第三年,他方降生,因出生时天降祥瑞,故而虽未行册封大典,他却已是八荒公认的天族太子。上至天君,下至八荒五族之灵,皆以太子称他。

既是天族太子,因了天君当年那道旨意,他便注定与青丘白浅成婚。这便是他同白浅这桩婚事的由来。

三殿下右手中的玄扇停止了转动,他看着少年太子,难得语重心长:“你既是天选的太子,那便必得迎娶白浅做你的太子妃。这是无可转圜之事。若无变数,将来几十万年的路,都将会是白浅陪你一道走下去。我,天君,或者你的父母,不愿你与白浅成为一对怨偶,这就是我们希望你主动亲近白浅和青丘的原因。

“至于白浅想要退婚,这也是近百年才传出之事。她大你许多,因年纪之故,生出种种顾虑,你也当理解。她有顾虑,想要退婚,你若放不下,便尽己所能去打消她的顾虑就是,倒也不必格外颓丧。”

三殿下端起桌上的青瓷杯:“不过,这只是我作为旁观之人的看法,此事,主要还需看你如何想。”三殿下喝完茶,将茶杯放下,抬头看向少年太子,“所以,你是如何想的?”

三殿下这一番话,令夜华微怔。微怔之余,又觉愕然。

他这位三叔在他面前,向来不摆长辈谱儿,同他父君和那位他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二叔都很不同。虽然三叔爱逗惹他,但三叔从不说教他,故而他自幼便亲近这位三叔。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三叔用了类似长辈的教诲语气,同他说了这样一篇长话。

夜华静了片刻。他三叔问他是如何想的。他的确有一些想法。

“我自降生,尚不知何为婚约,何为与人共度一生,就先知道了未来我当娶之人是青丘的白浅上仙。”他嗓音微哑道。

“他们告诉我她是白止帝君最宠爱的幼女,是神族的第一美人,他们也告诉我她降生于远古,比我大许多,可能会觉得我幼稚。

“他们还告诉我,为人夫者,对外当建功业,对内当护妻儿。”

三殿下知道,少年太子口中的“他们”,应当指他宫中的几位文官。小太子性子庄肃板正,但洗梧宫中有两个小文官,性子却很活泼,不过太子对他们并不见怪,反而一向宽容。

三殿下没有对小文官们对太子说的话表达意见,挑了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来问:

“所以自幼你就假装老成?”

少年太子默了一瞬,道:“是。”他没有再说多余的字,微皱着眉头,似在组织接下来要出口的话。

三殿下没有催促他。

过了会儿,似是想好了怎么说,少年太子开口继续:“三万年来,不能说我逼迫自己专注修行,一力上进,是为了她。

“我在两万岁修得上仙,是因为同天君的赌约,为了想再见到我母妃。

“但修行路上那些快撑不下去的时刻,偶尔我也会告诉自己,必须撑下去,因为我有那样一个太子妃。在年龄和阅历上我已差她许多了,那至少在修行上,我不能差她太多,否则如何与她为配。”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了一下盖在腿上的薄被,微垂了眼眸:“但我不知道,她其实并不想与我为配,她一直想要退婚。”

玄扇敲在玉椅的扶臂上,很轻的一声,三殿下盯着少年太子,颇感意外:“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上了白浅,而她想退婚之事,让你很是受伤?”他的手指点着扇缘,不可思议道,“但据我所知,你从没有见过她。”

一身玄衣、病容苍白的少年太子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喜欢?”

他笑了一下,那笑很淡,不到眼底,看起来是个自嘲:“我其实并不知什么是喜欢。如三叔所说,我甚至一面都没见过她。我只是知晓有这么一个人,她将来会与我成婚,同我共治八荒,如此罢了。”

他停了一会儿,嘴唇轻抿:“或许我只是习惯了此种认知,故而才会觉得亲近青丘、接近上仙,是理当如此之事。就如同习惯了太子的身份,习惯了修行、上进,照着天君的期望,成为一位合格的储君。我会觉得这些都是理当如此之事。只是没有想到白浅上仙并不觉得与我的婚事是理当如此。”

说完这些话,他静了许久。三殿下由他沉默,没有说什么。

许久后,少年太子重新开口:“至于三叔你所说的……白浅上仙的顾虑,”他将目光移向了窗外,定在了窗外的一棵烟柳上,“或许上仙她有顾虑,但更或许,她没有,她只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想与我退婚。”他揉了一下额,“这些我不太懂。不过,既然上仙想要退婚,我愿遵循上仙之意。她什么时候想与我退婚,我都可以。今后我也不会再自以为是地……”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年太子及时地住了口,没将那句话说完,然后淡淡地、看似平静地换了一番措辞,“自此之后,我同上仙再无干系。”

太子一席话毕,室中一时静极。片刻后,三殿下点了点头:“也好。”

太子微抬目,看了三殿下一眼。方才一番话似已耗尽他的精力,太子的病容更见苍白,他一脸疲惫:“三叔方才不是还希望我去打消白浅上仙的顾虑吗?我以为三叔会觉我稚气,不够顾全大局。”他垂了眼睫,可能太过疲惫,无力再精确控制自己的表情,面上现出一丝颓然来,“为了天族之利,我的确应该去打消上仙的顾虑,争取同青丘联姻才是。”

三殿下收了扇子握在手中,笑了笑:“我又不是天君,日日考虑天族之利。”他站起身来,“如果喜欢,那就去追,既然也不是喜欢,那的确也没必要去挽回。”替疲惫的少年太子将帷帐放了下来,“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吧。”

太子醒后,便一直由空山老调理着在伏波殿中养病,已养了六七日。期间小祖媞随着连宋去瞧过太子三五次。

要说,小祖媞虽不通男女情事,却也是个知人情世故之人,她自然看出了竹语王姬喜爱太子殿下。

太子醒来,她觉得照理说竹语王姬应是最高兴之人了,但她在花园里碰到过几次竹语王姬,王姬皆愁眉不展。

她观察了一阵子,发现王姬确实日渐憔悴,觉得很奇怪。后来才从花园里小宫娥的闲谈中搞明白,王姬如此,乃是因她虽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太子醒来后也对她颇有礼遇,可态度总是淡淡的,王姬觉得太子殿下不喜欢她,伤心,伤肝,伤怀,故而憔悴清减。

小祖媞一直觉着竹语王姬作为一株珍稀的青色亹冬花十分美丽可贵。这样美丽可贵的花,这几日却蔫蔫耷耷的,连叶子都卷了起来。试问小祖媞一个惜花之人,如何能对此视而不见坐视不理?

她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里,不请自来地走过去坐在了水榭里竹语王姬的身旁。

她自来熟地屈起手臂,扶住右颊,看向竹语,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不要不开心了竹语姐姐,太子他并不只对你一个人冷淡的,最近他对谁都很冷淡,我听连三哥哥说,他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才对谁都冷冷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竹语看到小祖媞坐过来,原本还有点蒙,听她说完这番话,心情却有点复杂。她原本是不喜欢小祖媞的,她可还记得初次见面,这俊俏的小郎君就定定地盯着太子殿下的脸看。竹语是个宅在深宫的王姬,话本子看多了人也比较有想象力,并不会觉得小祖媞是个小郎君就不能成为她的情敌,此刻她略微踌躇地问:“太子殿下……难道对你也很冷淡吗?”

小祖媞耸了耸肩,实话实说:“是啊,我还没和他说过话呢。”

少年人的好感就是来得这样莫名其妙,竹语立刻觉得自己对小祖媞产生了友情。小祖媞眼中,此时的竹语便是一株可怜又可爱的亹冬花,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美丽花盏的边缘。而在竹语眼中,则是小祖媞的手忽地伸到了自己脸旁,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侧脸。竹语呆了,慌忙往后一退:“你、你做什么?”

小祖媞真诚地笑了笑:“你是一株亹冬花对不对?”她捧着脸,发自肺腑地赞美竹语,“你好好看啊,因为太好看了,我就想碰碰你的花瓣,”又担忧道,“我碰疼你了吗?”

小祖媞所为,实打实乃登徒子行为,若是一个脑满肠肥者干了这事,就算是竹语这等柔弱不能自理的王姬,也会立刻唤人来将她打死。但小祖媞实在长得太好看了,虽是小郎君的打扮,却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目光又那么灵动纯净,因此看脸的竹语王姬立刻原谅了她,重新坐了回来,脸红了一下,说不疼。

微风拂来,御园飘香,两个看脸交朋友的人就这样在水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下去,说了好一会儿话,建立起了友谊,迅速地由“疑似情敌”变成了亲密友人……

这些日,闭关的弥暇女君一直未出关,苔野君倒是每日都来给三殿下和太子殿下请安。空山老的意思是现下太子不宜挪动,暂且在青鸟族医治休养为宜。三殿下也没有去较真儿太子是否真的不宜挪动,一应听任他们安排了。

第十日,朝阳谷中,王城酒楼的一间雅阁里,襄甲和卫甲两位仙侍见到了暌别已久的他们家殿下。二位仙侍一为文侍一为武侍,此前奉三殿下之命,去探两则不同的消息。

襄甲探的是魔族的消息。

近一月,襄甲同手下的仙侍们一直盯着魔族。月前魔尊庆姜大婚夜遇刺这事,虽未拿到明处说,但该知晓的人差不多都知晓了,只是大家想不通,谁这么本事居然还能行刺庆姜?当然,三殿下是知道所谓“刺客”是谁的,也知道她是扮作庆姜的新娘醉幽公主混进千绝行宫的,但那位醉幽公主被“刺客”弄去了何处,他也不得而知。

襄甲补充的正是此节消息。

据襄甲打探,说那醉幽公主在闺中时便有个情郎,原本就不愿嫁给庆姜。刺客乃是在迎亲半道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了醉幽公主,还帮了公主一把,将她和她那情郎一同送去不庭山隐居了。刺客将这一切做得十分缜密,若不是半个月后醉幽公主自个儿从不庭山走出来,跑回去投奔了庆姜,可能谁也难以找到她。

而醉幽公主之所以主动走出不庭山,却是因她那情郎竟抛弃了她。她那情郎原本同她在一起,便是指望着当了公主的驸马,在缃之魔族能受重用。他既对公主非是真心,如何忍得了不庭山的穷山恶水,故而进山没两日便逃了,徒留公主一人独居深山。被情郎抛弃的公主想了十天半月,倒也想明白了,出山后,便直直去了庆姜处。

襄甲虽是元极宫打探消息一等一厉害的文侍,但他还有个爱好是说书,因此禀起消息来跌宕起伏。襄甲大叹:“想不到庆姜魔尊竟是个情种,醉幽公主此举,其实也算成婚当日逃婚私奔了,但他竟忍了下来,醉幽归来后,他依然如珠如宝地待醉幽。醉幽方被情郎伤了心,见庆姜待她如此,大为感动,也不再责怪庆姜巧取豪夺迫她许嫁了,倒与之尽释前嫌琴瑟和鸣起来,也是奇了。”

襄甲叹完庆姜与醉幽的这段奇缘,终于不再像个说书的,有点禀正经事的样子了,正色道:“但无论如何,此事也是桩丑闻,不宜宣扬,故庆姜只能隐了他成婚夜遇刺之事,为这事遮掩。因此,除了少数知晓内情的人,外头只以为这场大婚极顺利,庆姜在新婚当夜便如愿抱得了美人归。另外,劫醉幽的刺客也很缜密,劫持醉幽时做了伪装,即便醉幽回来了,也提供不出什么线索以供庆姜追查到那人。”禀到此处,襄甲停了下来,难得有点尴尬,“故而……我们也没有……呃……查出那人到底是谁……”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一拱,认错认得飞快,“属下办差不力,请殿下降罪!”

襄甲头垂得低低的,等待三殿下降罪。不料殿下竟没有降罪,只道:“既然庆姜都查不到,那你们查不到也没什么,这趟差办得不错,不用耗费精力在那刺客身上了,只继续盯着庆姜吧。”

襄甲受宠若惊,要知道三殿下从前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但他一时也想不通这是为何,一头雾水地领命退下了。

襄甲之后禀事的,是武侍卫甲。卫甲所禀的,乃寻太子殿下救命恩人这桩事。卫甲作为一个武侍,禀事没有襄甲那么花里胡哨,只道自己接到命令后,便立刻前往空桑山,去山下数百个山洞仔细搜寻了一遍,然后在一个遗有血迹的山洞里寻到了一块白帕。

那帕上染了血,是太子殿下的血,而那帕子的料子非丝非棉,极柔软,纹理中透出星辉般的光泽,竟看不出由什么制成。

他去北荒请了见多识广的北引智叟辨看,智叟说那是以东荒夕光为材造出的绫布,他曾听说青丘之国的凝裳帝后,爱以东荒夕光织布,而这些珍贵的绫布都用在了她最宠爱的幺女白浅上仙身上。

卫甲平直道:“故而综上,属下推测,在太子殿下性命危急之时,以珍宝救他,助他渡过难关的,极有可能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白浅上仙。”

听闻卫甲这个结论,饶是三殿下也不禁感到惊讶,扇子敲错,落到了交叠的膝上。

而在同一时刻,阁子里的静音术突然遭受攻击,竟被破除了。三殿下微凛,皱眉站了起来。雅阁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摔了进来,“哎呀”一声,却是小祖媞。

殷临和天步紧随其后。殷临先连宋一步将小祖媞扶了起来,一向沉静的面容显露出了几分尴尬:“我陪尊……小公子闲逛,路过此处,得知殿下在楼里,小公子便要过来找你,察觉了门上的静音术……”说到这里,脸上尴尬之色更甚。

小祖媞却完全不感到尴尬,揉着被摔疼的手掌:“我不是故意要破坏连三哥哥你的静音术,我也不是想要偷听你们说什么,我就是……”她想出了一个词,“技痒,看你门上设了这个术,就想试试能不能破掉它,呵呵。”

静音术乃是将空间隔断的术法,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低级的空间阵法。

殷临面无表情地补充:“她极擅长空间阵法,一般的静音术对她是没用的。我没及时拦住她,对不住。不过你们所谈的要紧话,我们只听到了一句。”他看向卫甲,“便是这位仙者说,救了太子夜华的,其实是他的太子妃白浅上仙。”

小祖媞很是严谨,立刻纠正他道:“是未过门的太子妃。”

三殿下无奈地看着小祖媞,轻轻一叹:“罢了。”示意让卫甲退下,又问小祖媞,“是来找我玩儿的?”

小祖媞坐过去,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是呀,这几日连三哥哥忙,我们都没有一道玩过,今天正好可以一起逛街!”

朝阳谷的王城是极普通的一座城,与八荒中的其他城池并无不同。然这个年岁的小祖媞此前只出过一次中泽,便是为谢冥贺生而前去瑟珈的少和渊,因此她是没见过城池长什么样,也没逛过街的。乍然上街,街边的一个面人小摊儿也能让她新奇半天,这街便一逛不可收。

连宋耐心地陪着她,直逛到酉时散市了,一众人方满载回宫。

归宫已是酉时末,连宋又顺带着领小祖媞去了伏波殿中看太子。

少年太子依旧淡淡冷冷的,高贵冷艳如一朵雪中之莲,小祖媞觉得太子这么冷冷的也很好看,所以他不说话她也没意见。

连宋听空山老禀了一遍今日为少年太子所调制的汤药和施疗的术法,又叮嘱小孩儿似的嘱了两句太子应按时用药,便领着小祖媞离开了。

空山老将他们送出了殿,老医者觑机同连宋说了两句私话,这两句私话没有特意避着小祖媞,所以她也听到了。

空山老说太子殿下心有郁结,这极不利于他病体康复,望三殿下能寻机开解太子殿下一二。

连宋颔首表示明了。

空山老同他说这话时,他脸上并未显露什么,但回去的路上,小祖媞却发现她连三哥哥一直皱着眉头。

小祖媞愿同连三分忧,回到殿中,甫在茶案前坐下,便主动同连宋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听天步姐姐说,太子是因为他那位未过门的太子妃不喜欢他,要和他退婚,所以这几日才闷闷不乐,谁也不愿意搭理的。”她盘腿于蒲团上,两手抄在胸前,摆出一副认真议事的表情,“我在想,那老医师说太子心有郁结,或许他的郁结就是这个。”

连宋正在倒茶,闻声看了她一眼,瞧她这副神情动作,感到好笑:“所以呢?”

小祖媞一派深沉:“可是今日酒楼里的那位仙者又说,太子重伤时,是他的太子妃救了他。那你想,如果他的太子妃不喜欢他,那就不会救他啊。”她自觉自己推理得头头是道,不禁一手撑住茶案,倾身靠近连宋,“所以我觉得,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太子,他就不会那么抑郁苦闷,应该就会比较开心了。”她一脸认真地征求连宋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三殿下觉得不怎么样,他将分好的热茶递给小祖媞:“救了夜华就代表喜欢他?”看到小祖媞单纯的眼神,想起来她现在是个孩子,同一个孩子探讨喜欢不喜欢的显然不合适,话锋一转道,“他们两人从没有见过面,也有可能是……”他没有将话说完,思考着要不要如实同小祖媞谈这桩事,毕竟此事复杂曲折,还涉及神族内部的权柄关系,她不一定能够理解。

小祖媞感到好奇:“可是,不是说那位白浅上仙和太子已经订婚很久了吗?为什么他们会从来没有见过面呢?”

这个问题倒没有那么复杂和难以解释,可以聊下去。三殿下并起两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小祖媞先喝水,待小祖媞端起杯子听话地喝了半盏茶,他方为她解惑:  “白浅上仙她同你也差不多,喜好避世,不怎么出青丘,近三万年来,天族的宴会她从未出席过,故而夜华从未见过她。”

小祖媞哦了一声,想了一下。孩子的思维一般都很直率,小祖媞也是如此,因此她不是很能理解:“那为什么太子不去青丘找那位白浅上仙呢?”

“因为太子他脸皮薄,害羞。”三殿下没怎么犹豫就把夜华给卖了。

小祖媞大为惊讶,茶杯不小心撞了桌子:“太子居然还会害羞!”她兴致勃勃,“他就像一朵冰山雪莲一样的,雪莲还会害羞吗?也会脸红吗?那脸红起来一定十分好看吧!”

三殿下瞥了她一眼:“你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爱看美人?”

小祖媞摸了摸鼻子:“那好看我就多看两眼喽。”她兀自点头,总结,“所以太子和白浅上仙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她恍然大悟,“连三哥哥是觉得,很可能那白浅上仙在救下太子时根本不知道她救的是太子,只是心地善良而阴差阳错救了他罢了,是吗?”

白浅上仙心地到底如何三殿下不清楚,这位东荒女君着实太过低调,二十四文武侍对其也是了解甚少,所知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小事。

譬如一事。

八荒中神仙分三等,乃寻常神仙、上仙、上神。从寻常神仙飞升为上仙,很难;而从上仙飞升为上神者,罕有。由此可见,上神之名着实极尊,但上仙之名其实也就那样,若身份原本就尊贵,其他仙者称这位上仙,多尊称他贵重的身份,譬如说八荒仙者称连宋,便不称他连宋上仙,而称他三殿下,称夜华,也不称他夜华上仙,而称他太子殿下。

但白浅,八荒诸众除了小辈的神仙为表礼数,惯称她姑姑外,其他神仙皆称她白浅上仙。据说这却是白浅自个儿比较喜欢听人称她为上仙而非东荒女君之故,说上仙这个称呼她听着亲切,也更有意义一些。大家虽不知意义在哪儿,但也没人去问,也就这么叫了下去。

二十四文武侍打探消息的手艺再是不凡,对于一个隐世甚深的上仙亦是束手无策,也只能探查到如此一些琐碎之事。

不过此番,撇去关于白浅性情的猜测,三殿下觉得小祖媞的推论挺靠谱,不吝赞美她:“很聪明,想得不错。”

小祖媞因这赞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突然害羞,挠了挠脸,小声道:“也没有那么聪明,因为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她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不明白,既然太子是白浅上仙先救下的,那她为何不救人救到底呢?总不可能是竹语姐姐从她手里抢回了太子然后带回了青鸟族吧?”她为自己的小姐妹辩白,“竹语虽然喜欢太子,可她傻傻的很单纯,又很柔弱,是干不出从别人手里抢人,还冒认别人救命恩人这样的事的。”

她面前的杯子空了,三殿下将她喝空的杯子接过来,一边给她续茶,一边解释:

“所以极有可能,在夜华遇险之时,是白浅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并救下了他。但后来她得知了夜华天族太子的身份,不愿和夜华有纠葛,也不愿夜华承她的情,所以故意将夜华送到了竹语王姬回朝阳谷的路上,让竹语王姬捡到了。”

可笑他们都防着白浅知道竹语救了夜华并对他生了情这事,以免青丘借机同天族退婚,可这事竟是白浅亲手促成的。然青丘为何不将此事闹开,然后去九重天退婚?是还不到时机?这一节,即便是三殿下,也一时没想明白。

或许需要使点什么计策,去探一探白浅的态度……三殿下分神思量着,便听到小祖媞重重叹了一口气:“那的确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小太子了。”她一脸同情,秀眉蹙起,真心实意地为夜华难过,“喜欢的人虽救了他,却不愿意他知道她救了他,还算计他,他要是知道这些的话,该多伤情,这是比被最亲密的朋友背叛了还要更糟糕的事,他一定会更抑郁了。”再次忧郁地叹气,“太子可真可怜呀!”

太子可不可怜的先另说。折颜说过,小祖媞身心不过近万岁,还是个孩子。三殿下同她相处近一月,也习惯了她那些发乎真情的稚气。可这篇话里却出现了至少两个过于成熟的、她本该不会说的词——算计,伤情。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谁教了她这些词,让她懂了这些话?这显然是不合宜的。

三殿下突然感到生气,不禁皱眉,问她道:“是谁告诉你什么是算计,什么又是伤情的?”

小祖媞并没有察觉到连宋的生气,眨了眨眼睛,很自然地回他:“花木们啊。”她一五一十,“因为我是小光神嘛,我在心海中可以听到全天下花木们的声音。你知道了,花木们是最可爱最多情的,他们真的有很多感情故事,我也真的听了很多,”她耸了耸肩,补充道,“虽然我都听不太懂吧。”说到这里,倍感庆幸似的,“幸好后来我学到了可以屏蔽这些声音的术法,可以只接收最虔诚最急迫的祈祷了,否则真的烦也要被烦死了。”

三殿下看了她一阵,突然做出了一个很稚气的动作,他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们的确不该对你胡言乱语。”

因只是虚虚拢着,因此她听见了他说的话,没忍住扑哧一笑,眼睛亮亮的:

“连三哥哥做什么现在捂我的耳朵,他们又不是现在和我说的,你好幼稚!”

这个动作的确很幼稚,三殿下愣了愣,自己也笑了。可能孩子带久了,的确也会变得幼稚。

孩提的小祖媞,如此单纯,又稚气。连宋突然想起了白日襄甲的禀报,说那“刺客”如何周密地计划了劫持醉幽,混入千绝行宫。继而他又想起庆姜大婚那晚初见她,她将面具撕下时,面上浮现的灵动一笑。那是经历了为人族献祭,而后又复归的祖媞。他一直记得她向他一笑时的眼,慧美而狡黠。

是经过了怎样的成长,她才会从如今这样单纯稚气的模样,成长为那等灵慧周密、独当一面的女神?连宋不由出神。

“连三哥哥你在想什么?”小祖媞碰了碰他的袖子。

他回过神来,打算随意敷衍她两句,却见她严肃了眉目:“不可以说谎。”他顿了一下:“想你长大后是什么样。”

小祖媞一愣,自己也想象了一下,面露神往:“我想等我长大后,一定会是一个和连三哥哥一样的翩翩神君啦!”

看她对自己成为一个男神这样有信心,三殿下难得地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正如此说着话,忽闻殿外响起一声激烈鸟鸣,如同泣血,而后夜色里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两人顿住,皆是一静。

亥初时刻,月在中天,三殿下和小祖媞离殿而出时,配殿的天步和殷临也跟了上来。

四人循着夜空里时隐时现的女子低泣而去,穿过御园中的几畦花木,来到园林深处的大湖旁,见一阁楼临湖而建。

此湖天步也来过,之前却未见过湖畔有阁楼。她立刻明白过来,平日此处应是施了障眼结界,如今那结界大约是破损了或是被撤去了,内中阁楼的真形方得以显现。

阁楼虽不高,却不知以何而建,暗夜中自生光华。女子的呻吟低泣便是自阁楼中传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来到阁楼的正面,发现那阁楼造得精巧,乃是以四柱相托,建于水上,与水相接处铺了一大块晶石,而此时,那晶石上伏着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背对着他们,看不见脸,有极长的发,极纤细的身姿,似依附于晶石上的一片叶,在夜风之中虚弱地颤抖。有微弱的、蓝色的光于女子身周流转萦绕,每隔几瞬,那蓝光会渐转为红光,凝为条状,变得刺目,似殷红的剧毒之蛇,往女子身体中钻。而每当此时,女子便会哀哀而哭。那是痛苦挣扎之声。

说起来,他们靠得越近,便越能感受到那阁楼所蕴的灵气,可见此乃修行福地;而女子所伏的晶石,亦饱含灵力,乃是有助修行的至宝。结合女子的情状,便是小祖媞也依稀明白了,或许是这女子在此闭关清修,因修炼不慎,出了岔子,方落得如此境地。

女子似乎也感到了有人靠近,费力动了动,转过脸来。雪白的一张脸,泪痕斑斑,柔弱可怜,算不得十分美丽,但那柔弱眉眼里含着的倔强与不屈却令这张痛苦的、苍白的脸显得极为特别。女子见到他们,仿佛怔住了,良久,她发出了声音:  “三殿下。”

小祖媞探究地看着那女子,听得她唤连宋,倍感惊讶,偏头看了她连三哥哥一眼;便见连宋也正看着那女子,双眉微蹙。片刻后,小祖媞听到他开口,唤那女子“鄄迩”。声音很淡、很平,听不出什么来。

小祖媞猜测“鄄迩”应该是那女子的名字。她没想到女子竟和连宋相识,但单从二人此时表情看,也辨不出他们是什么关系。她不由得将目光移回到女子身上,却见女子身上的蓝光转为了红色,随之女子的脸上露出了痛不可抑之色,再次痛吟出声。

他们离得如此近,女子的呻吟就响在咫尺里,婉转可怜。小祖媞心软,听得心生怜意,便欲上前,却被一只手拦住了。是连宋的手。小祖媞不明所以地抬头,连宋没有对她说什么,倒是殷临及时站到了她身边,低声同她道:“我们就待在这儿。”殷临同她说话时,连宋放开了她的手,独自一人向兀自在疼痛中煎熬着的鄄迩走了过去。

鄄迩见到连宋向自己走来,忽然泪如雨下,忍着痛苦发出了一点除呻吟外的声音,那声音仿似泣血,是一声求救:“殿下,救我……”

隔着几丈远,小祖媞见连宋站在鄄迩面前,垂眸看了她一阵,蹲下身,伸手点在了她的脖颈处。如赤蛇一般缠勒住鄄迩的红光很快变浅了,鄄迩的痛吟声也低了许多。

看鄄迩的情况缓和了,小祖媞踟蹰着想要上前,这一次,殷临没有拦她,反倒陪着她走了一段,停在连宋与鄄迩身后几步。天步亦跟在他们身后。连宋回头看到他们,并未感到意外,先向殷临道:“劳烦你将阿玉带回去。”接着吩咐天步:

“你留下来,为我护法。”最后看向小祖媞:“我晚点儿回来,你先回去睡。”

小祖媞明白,连宋这么安排,是要留下来救人的意思。无论如何,救人要紧,故而她虽有一些疑问,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见她点头,连宋打横抱起了鄄迩,转身入了身前的阁楼,天步也几步跟了过去。

殷临将小祖媞带回扶澜殿后,也留在了主殿中,在外间打了个地铺。

不过这一夜,小祖媞一直没怎么睡着,一忽儿想着鄄迩到底是谁,一忽儿想着她怎么会认识她连三哥哥,且他们看起来好像还很熟。待天边朝霞初露,她才略微合了会儿眼。而整整一夜,连宋都没有回扶澜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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