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发生了凶案的现场,在白天的光线下看起来,仍然有几分阴森。

为了保护现场,客堂间这一块拉着红白相间的绳子,有一个警察坐在门框上打盹。

隔着绳子,郑主叶远远望着客堂间里倾倒的桌子,上面乱七八糟的洒了一地的饭菜,盘子有的碎了,有的没碎,奇怪的是有碗面依然坚挺,已经坨起得不成样子了,仍牢牢粘在碗中,插着一双筷子。郑主叶讶异了一秒钟,为何面碗里有深色的东西,她昨晚下的,明明是一碗清汤阳春面,但她马上又反应过来,那是溅进去的血迹。

昨晚发生了什么,被这保护线一拉,似乎就是一场幻觉。保持着倒塌状的桌子,地上大片的血迹,粉笔画出一个人形,郑主叶心里明白,那就代表她老公陈家桥。

而陈家桥已经死了,被他儿子弄死了。

守着门框的警察忽然醒过来,看到郑主叶这么站着,他飞快观察了一下这个死者家属,便又准备继续睡过去。

但郑主叶忽然说话了:“我要过去。”

警察扶了扶帽子,站起来:“你不能过去,这里是现场。”

“这里是我家。”她轻声软语,背后却积聚着一股极大的怨气。

“是啊是你家,大姐,但因为发生了杀人案,所以这里要保护起来。”

郑主叶忽然有股火气冲上来:“人已经死了,你们保护什么保护?都已经多少天了,我要去厨房烧个饭都不行。”

“你不要激动,再过几天,取证完了就可以了。”

郑主叶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酝酿着更大的发作。但这时候她看到郑迟从外面回来,手里还端着个碗,碗里是一坨葱油拌面。

郑主叶扭过脸,背对儿子面冲警察,把声音提到最高:“这是我家,我要去烧饭,你们要把我和儿子活活饿死吗?”

警察蒙了。

郑迟一手拿着碗,一手上来拉他母亲:“妈,算了,算了,我在外头吃过了。你看,我还给你带了面回来。”

郑主叶一转头看到郑迟的脸,忽然把矛头又对准了他:“吃过了?好的不学,就学这些坏习惯。在外面吃那些不干不净的。”

前一夜发生过了凶案,一大早就有人在郑家老宅游游荡荡,就想看些新鲜热闹,郑主叶的咒骂倒是遂了他们的愿。院门敞开着,郑主叶音量越来越高:“我们还要不要生活?这事有完没完?还要给你们这些人看热闹,你们这些脏东西!”

郑主叶一边骂着,一边心里觉得痛快淋漓。她挣脱了郑迟往门口又走了一步,看热闹的人群似乎被他吓住,也集体往后倒退了一步。

但有个人未动丝毫,郑主叶看见她气更不打一处来。

是陈家桥那个姘头的女儿,叫洪柚。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发育得丰腴漂亮,再加上人长得高挑,真是像极了她那个不要脸的妈,那个叫洪燕的女人。

郑主叶死死盯着洪柚:“你们去问问卖炸鸡的啊!问问她们一大一小,到底对我们家老陈做了什么?!”

人群转向手里拎着两个炸鸡纸盒的小女孩,她到底年轻面皮薄,一下就露出窘迫尴尬的神色。

郑迟拼命地拉着郑主叶的衣襟,几近哀求:“妈,进去吧。”

警察似乎也在这个苦命丧夫的女人面前败下阵来:“别激动啊大姐,别激动,你们啊,看什么看,散了,回家去。”

郑迟放下盛着葱油拌面的碗,把老宅的门砰的一声在洪柚脸前关上了。

郑主叶和衣趴在桌上睡着了,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看了眼钟,凌晨三点。

对于刚才的梦境,她习以为常,最初的几年,她会在梦中愤怒,想要使大力骂人、打人、挣脱,但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哭着醒来。这些年,她已然平静,一遍又一遍把之前的事情在梦里再经历一次。她越来越麻木,如同一个贫穷的人,领到一碗做得半生不熟的救济饭,也许里面还混有泥沙,但安安静静吃下去,也填充了自己对悲伤的饥饿感。

郑主叶整理了一下放在小桌上的菜谱本子,刚才一下睡过去,把其中一页压皱了。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确定郑迟还没回家,柏嘉也还没回家。

在裘家的多少个夜晚,她都是边誊写菜谱,边等着儿子儿媳回来。眼前的美满得来不易,她要用最笨拙的方式守住。

想一想自己,曾经也是有可能嫁个老实男人,在小镇上相夫教子过一辈子的。

当年郑家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平风镇人人皆知郑大夫医术好品德高,住着全镇最好的一所老宅子,却不晓得好大夫一般为人耿直且清贫:宅子是祖传的却年久失修,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郑大夫也不会收几个钱。同样这也造就了郑氏夫妇的独生女儿郑主叶心性清高,在镇上卫生所的药房上班,一心要跟父亲一样当个医生,却不会给镇上那些傻小子们有任何追求自己的机会。做媒的人一开始要把郑家门槛踩破,之后却慢慢都说起了郑主叶的闲话:傲慢、自视甚高、真的嫁给了哪家也一定不会甘于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所以,就等着看她能找到一门多称心如意的婚事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如那些乡邻所愿,“毁了她一辈子”。

郑主叶从没跟儿子说过,他的父亲根本就是个流窜作案的强奸犯。郑家老宅院墙老朽,早年间豁了条缝,没钱修理,之后因雨水越开越大。有天夜里,有人路过此地,从墙洞潜入老宅,也许一开始只是准备小偷小摸点东西,却不知为何误入了郑主叶的卧房。夜黑风高,郑主叶瘦弱惊惧的样子,更让此人兽性大发,三下两下按着郑主叶便侵犯了她。之后的两三个月,郑主叶都没敢跟父母说这事。直到月事迟迟不来,又开始恶心干呕,她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去自己药房给自己开了猛药,连吃了三四剂,腹内剧痛,这小家伙却还是顽强地固在她体内。郑主叶辗转难眠了几夜,竟然又隐隐感受到胎动,这让她心头一软,决心还是把孩子生下来。

最大障碍,还是告知父母。她记得父亲捶胸顿足,大呼“为时已晚”,也记得母亲泪水涟涟,狠扇了她好几个巴掌。郑主叶觉得屈辱,但也心中不甘,不解这明明是别人的暴行,父母为何以她为耻。眼看着自己肚子一天又一天大起来,郑主叶母亲替她编了一套说辞,以后要有人问起,就说郑主叶嫁了个海员,长长远远地出任务去了。但郑大夫仍然不满女儿怎么就丢了他郑家一世清誉,治病救人做了多少善事,还是把大写的恶留在了自己女儿的肚子里。

就在郑迟出生的前几天,郑大夫脑梗了一次,虽抢救过来却已言语不清卧床不起。等郑主叶生产完,儿子出了月子,郑大夫也抱着怨恨归西了。郑主叶在父亲临终前,抱着瘦瘦小小的儿子去看外公最后一眼,郑大夫却扭头不语。郑主叶想替儿子求个好名字,父亲也不理。她哭着跟郑大夫辩白,但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吗?郑大夫只说了一句:一切都太迟了。过了几分钟,一口痰卡到老人喉咙,郑大夫作死不瞑目状抬头看着天花板,却始终不肯看外孙和女儿一眼。郑主叶的倔强也上来了,她抱着孩子就出了医院,回到家给他把名字登记成了郑迟,取的便是“一切都太迟了”的意思,她偏要这种报复的快感。

郑迟是郑主叶和自己母亲一起带大的,就算有提前编好的谎话,人性的恶意和多疑也断不会轻易信了这种父亲是海员的说法。镇里人的闲话编织出多个版本,一个比一个恶毒,郑主叶一边在老宅喂奶洗尿布,一边慢慢练就充耳不闻的神功。但她母亲就算对女儿外孙心软,却还是脸皮薄,再加上帮着女儿带孩子兼操持家务,劳心劳力且心中积郁,在郑迟六岁时候也撇下郑主叶去了。

要如何生活下去,对郑主叶已经不是大问题。她在药房业务过硬,郑迟一满周岁,她就回到镇卫生所上班挣工资。领的钱不仅能供家用,还请得起一个邻居的聋哑老婆子在日间照顾郑迟吃喝拉撒。

让郑主叶操心的是郑迟上学的事情。她已经在心里发誓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不会这辈子就待在平风镇这种小地方被人耻笑的人。

上学是第一步,但郑迟不是婚生子,办不了户口就上不了像样的小学,上不了好学校,所有的报复都是乌有。这种时候,郑主叶便放下了少女时的矜持,托了媒人给自己相亲。那段时间,她曾经短暂地觉得自己的运气好了一下,那就是在相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就遇到了陈家桥。

陈家桥是邻村人,比自己大挺多岁的,丧偶,前妻生了个儿子,那年十四岁。别的不重要,陈家桥那时刚调任到平风镇,当平风中学的校长,别说镇上的中小学,就连县一级的教育系统,他人头也熟得很。郑主叶没有听媒人的话,穿粉红或者大红色去见陈家桥,她找了件鹅黄色的尖领子真丝衬衫,烫好了,解开最上面的一粒假珍珠的纽扣,配了条藕荷色的裙子,不施粉黛去相亲。而这个陈家桥来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儿子,父子俩都是那种浓眉大眼的外形,方正面孔,一老一小皱起眉头都是一个样子,呆呆看着她发愣也是一个样子。郑主叶看着这父子俩笑出了声,这一笑让陈家桥赞她“明快”。

郑主叶心想,不愧是语文老师出身,形容词都不一样。但她自己心里也知道,明快这个词,与她并无关系。当然,只要陈家桥喜欢,只要他持续喜欢,她也许也能一直像那天一样,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外面的门发出轻轻的推开声,打断了郑主叶的回忆,她一听便知是儿媳妇回来了,赶快起身去迎。

柏嘉蹑手蹑脚地换鞋,一抬头却看见婆婆对着自己招手,吓了一跳:“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正好在整理菜谱,”郑主叶忙不迭地接柏嘉脱下来的大衣,“用你上次给我买的工作手册,黏在一起,又多了好多页。”

“哦,妈,”柏嘉想了想,还是得解释一下,“这几天我住在我妈那里都没回来,让您担心了。今天晚上本来想早点回来的,但我妹妹忽然不舍得我了,所以又多待了一会儿。等她睡着,又跟我妈聊了一会儿,才到这个点了。”

“没事啊,这个都理解,”郑主叶顿了一下,“但郑迟还没回来。”她说得有几分愧疚。

“哦,那他肯定有事吧。”

“嗯,那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夜宵?”

“太晚了,不吃了,您也早点睡吧。”柏嘉一边说,一边走上楼去。郑主叶就在原地一直站着,目送着自己儿媳妇进房间。她听到房间门咯嗒一声,刚想转头回去,却听到柏嘉的声音:“妈,那我还是吃点吧。”

郑主叶给柏嘉下了碗荠菜馄饨。拌的素馅,剁碎的荠菜里加一点点豆腐干,一点点冬笋末,滴一点香麻油,味道调和得温润。

柏嘉两口吃一个馄饨,不时停下来喝一口热汤。郑主叶怜爱地看着她,想着如果当年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那可能会乖一点,她也会对她更宠一点。不像儿子,郑迟脾气够倔,叛逆行为一箩筐,是被她打大的。

想什么呢,现在人家是自己的儿媳妇,也跟女儿是一样的。郑主叶看过其他婆婆是如何苛刻儿媳妇的,但她是真心觉得,有个好女孩肯嫁给自己的儿子,那已经是很幸福的事。再说了,当婆婆,也都是从女孩走过来的,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头,眼前这个小姑娘,她不想她受委屈。

想到这里,郑主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妈?”柏嘉察觉到郑主叶极细微的一声唏嘘。

“没什么。这馄饨味道还可以吗?”

“很鲜。”柏嘉放下碗,“妈,您说我去学学厨艺,您觉得好吗?”

“你要学什么呀,家里我做饭就可以了。”

“就是想学着玩一下,也是一种放松。”

“那你跟我学呀。”

“那我不敢,”柏嘉笑了,“妈您是厨艺高手,我是完全白痴,等我在外面先掌握了一些基础,再来跟您切磋。”

“哎呀,那去外面学,还得花钱。”

“这倒不重要,就看老师教得好不好。”

“但是柏嘉啊,”郑主叶忽然忧心忡忡,“他们要是让你拿刀切肉,你行不行啊?”

“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柏嘉认真地回答,“其实我不能吃肉这件事,好像不影响我做手术。做手术,也是一种切肉,对吧?”

“哎哟,大晚上的,说得吓人。”郑主叶嗔怪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因为动手术太多了,所以看不得肉,只能吃素。”

“很复杂。”柏嘉陷入了沉思,“但我就是想学一下怎么做饭。”

“柏嘉啊,你不会是为了郑迟吧?”

“那也有一点吧。”柏嘉吃完了最后一只馄饨,“但也不全是吧。”

“那你再想想吧。”郑主叶站起来收拾碗碟,赶柏嘉去睡觉。

为了男人烧饭,又有什么意思呢。郑主叶清理好厨房,回到自己的小隔间。儿子不回来,她还是睡不着,干脆再抄几个菜谱,都是春天做野菜的方子,柏嘉会喜欢吃。

郑主叶戴上老花镜,打开一本明快色彩封皮的《主妇私房菜300篇》,封面上的“主妇”歪着脑袋,端着一盆看上去冷冰冰的全家福,笑得也很“明快”。腰封上有句话,是大俗的,却也是最好用的: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

她不是不明白这句话,前半生也都是按着这句话去做的。自从嫁了陈家桥,郑主叶心里知道,这是她第一段正儿八经的婚姻,跟一个男人过日子,且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家庭结构,别人可能会挑剔,郑主叶心里却是满意的。

她原本就是手巧心巧的人:曾经家庭殷实,也尝过很多珍奇滋味,知道不少优质食材;受父亲耳濡目染,又在药房工作,她又特别懂得掐准分量配比,无论是药剂还是食物,都要落在精准调制的点上,才能治愈身体,打动味蕾。

结婚那天,洞房之夜,陈家桥送了她一本大大的工作手册当礼物,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哎,我确实不大会送礼。”陈家桥挠头,样子憨厚可爱。

“没关系,感觉像老师送学生。”

“那我真就是习惯了,怪我了,好为人师过了。”

“没有没有,这个本子,我还可以派蛮多用场。”郑主叶用手摩挲着手册封面,感觉粗糙厚实,但很舒服。

“哦,那就好,”陈家桥松了口气,“我看你平时喜欢写写画画,贴菜谱剪报,所以就送你一个大本子,你可以都收集到一起。”

“也可以用来买菜记账。”

郑主叶思考着,陈家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关了灯:“随你喜欢呀。”

从此以后,郑主叶便把每天烧菜作为最重大的任务,每天起床先去早市备好最新鲜的货,上班之前给全家做好早饭,下班后又去晚市,追加一些价廉又实在的料,回到家速速开始准备晚饭。陈家桥工作任务重,讲课费中气,她给他一周加炖两次放了药材的滋补汤羹;大儿子陈雪枫正在长身体,她就寻觅各种可以让男孩蹿个子的材料,活鸡鲜鱼现宰黄牛肉,逼着他多吃;更不用说早被她养成刁嘴的亲儿子郑迟,普通餐食已经不够他挑的,每天都要换花样,隔了夜的饭菜一概不吃,且郑迟上了小学后就开始叛逆,总琢磨着要偷偷吃点学校门口小摊贩卖的零食点心,郑主叶怕不卫生,明令禁止,同时也开始了另一番“较量”——既然外食撩拨儿子的好奇心,自己就要把家里的吃食做得更好,把儿子的口味赢回来。

她觉得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也不想输给任何人。既然有了一个家庭,就要用最温柔的手段,把里里外外都维护好。

直到陈家桥几年后出轨了那个叫洪燕的女人,郑主叶才醒悟过来。家这个事情,便如同小孩子玩的肥皂泡一样,要吹到巨大,须得小心翼翼,细工慢活,但要一下破碎,毫无踪影,那也是一瞬间的事。

现在儿媳妇也面临了一样的事,这可如何是好。郑主叶想到这里就心痛,她放下笔,把书倒扑在桌上,瞥了一眼封面上那主妇的假笑。

柏嘉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不会吧。她有任何途径知道吗?有的。就算没有,如柏嘉这么聪明,她也能猜。当初自己就是这样猜到的。

所以柏嘉要去学厨艺了,她的动机若是要挽回自己儿子的心,郑主叶这么一想,便觉得又是欣慰,又是心痛。如果郑迟和自己单独在家,自己必要找到机会,狠狠痛揍他一顿的。这么好的家,这么好的妻子。

郑主叶感觉有一股气顶住了自己的心脏,再往上一点,直戳自己的喉头。男人,怎么男人都这样。郑迟甚至都不是陈家桥的亲生儿子,这点上倒一模一样!她气得全身发冷,心里绞痛,忍不住搓手搓脚,不知如何是好。但那个勾引儿子的女人竟然在这时候死掉了,如神助一般。

郑主叶停下来,长出一口气,想到大年三十那天,柏嘉和亲家公忽然要去医院做急救,她赶快使眼色让郑迟跟去,怎么也要等柏嘉加完班把她接回家。但没想到的是,儿子回来,说老婆心情不好暂时回娘家了,紧接着,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你说谁死了?”

“她单位同事。”

“叫什么名字?”

“我哪知道叫什么名字,你也管太多了。”郑迟面如死灰,不愿再说太多,径直上楼关门休息,一天都没出来。

郑主叶戴上老花镜打开手机,一笔一画搜索着,终于蹦出来几条相似的新闻:“本市双清潭医院一医生遇袭不幸身亡。”

“死者孟某。”

“死者孟某杨。”

“死者孟杨。”

配上照片,郑主叶确认,这就是她在医院里意外逮到的那个跟她儿子在器械仓库里乱搞的女医生。

郑主叶摘下老花镜,靠在椅子上,身体战栗着,她不敢相信,儿子秘密出轨的对象会以这种方式,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宛若当年的陈家桥和洪燕,也是如此惨烈而突然地,双双消失在她眼前。

郑迟离开后,洪柚给自己炖了锅牛肉。

深夜炖肉,对她来说可能是最解压的事情。披着睡袍,打开煤气开关,跳动的蓝色小火焰让牛肉和汤汁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声闷响,隔十分钟掀开锅盖看看,一股热蒸气扑面而来。每开一次,涌出的味道都会有一点点变化,从粗鲁的荤肉味慢慢转变为醇厚的香气。

最后一次掀开锅盖的时候,牛肉已酥烂,不用筷子戳,洪柚也可知这肉咬上一口会是如何地丰腴肥嫩。关完火一抬头,她又看见母亲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恨恨的神态。

“你要跟这个男人纠缠到何时?”

“我是为了你。”洪柚冷冷回答,把锅端下灶,放在桌子上的一块旧锅垫上。

“已经不需要了,你好好地,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找个人结婚,生孩子,跟别人一样,安稳一点。”死去的母亲一如既往的语气严厉。

“但你啊,”洪柚坐下,用筷子夹起一块肉,“你还不是一辈子都被男人骗,好不容易有段时间,你一个人带着我,平平安安的,最后还不是遇到陈家桥,为他丢了性命。”

“我的性命不是他拿走的,是我自己决定不要活了。”母亲声音哀怨。

“我真的不明白,你自杀想要自证清白,但根本没人在意。”洪柚嚼了几下肉,心想大意了,这肉果然还得再炖一会儿,“现在还是让我来,帮你把这清白还给你。”

“你不要再跟郑家那个男孩发生任何关系,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啊,你不要一副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的样子。那天你自说自话去死的时候,有问过我意见吗?你死了还这么跟着我,有问过我意见吗?”洪柚关上锅盖,心想。这次一定要成功,只要把事情真相搞清楚了,母亲的冤魂也会散去了。

她犹记得,母亲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先炖了这样的一锅肉,让她细心照看着火,然后就去到楼上房间,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这之前,洪柚一度以为母亲已经释怀了,竟然重新有心思做饭了。她欢天喜地地照料着这锅肉,隔十分钟看一看,准备等到炖得酥烂了,叫母亲一起吃顿好的。毕竟这凶案发生的十几天来,她们母女都没吃过一次像样的饭。

一切都从那个她和郑迟吵架的大年三十傍晚开始。

那时候,陈家桥还没跟郑迟母亲离婚,却已经堂而皇之地成了自己母亲洪燕的情人,吃住在洪家已有一个月。

洪柚一开始不反感陈家桥,对他一直有几分尊敬,毕竟是自己中学的校长,还总教她说,女生要跟男生一样读书自立,不能总想着未来嫁人了事。但没想到的是,这样满口道理的人,却背叛了妻子,跟自己母亲迅速相好上。

母亲洪燕单身已久,洪柚也体谅她独自做生意不易,但偏偏挑自己喜欢的男生的继父好上,洪柚只觉得成年人自私起来,比小孩子还不讲道理。

人只能挑一边,毕竟母亲是唯一的亲人,所以大年三十去赴郑迟的约,洪柚已经想好了,那就是他俩的诀别。

但再后来呢。

洪柚觉得头疼,但每到深夜,她仍会逼自己回忆起那些日子,最好清晰点,再清晰点,清楚到她能重新看到现场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每样东西放置的地方,血迹喷洒的方向,以及桌面上每一种食物。

这样就能洗清她母亲洪燕的冤屈。

那天被郑迟带进郑家老宅,案发地是在一进门的客堂间。

圆形八仙桌一边倾倒,所有饭菜从盘子里泼洒出来,滑落在地上,有的盆子碎了,有的没碎。很奇怪的是,有碗面被喷溅上了大量血迹,却没倒出来,而是坚挺地坨在碗中,上面还插了一双筷子。

陈家桥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脸上却已经没了活人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垂死吸气声。

餐桌后的半面墙溅上了血,郑主叶就瘫倒在墙根处,似乎已经神志不清。她一边淌着眼泪,嘴里发出干号声,一边却以冷眼看着刚赶到的那三个人。她身上的血迹很少。

陈家桥的大儿子陈雪枫站在楼梯口,身上沾着大量血迹,手里提着一把刀。

洪柚纵然拿出最冷静的态度打量着现场的一切,也被这场面吓得脚一软。

陈雪枫手里的是把剔骨刀,处理活鸡的那种。洪柚记得,自己家里也有这种刀。这个青年,面部表情是一种兽类刚撕咬过的狠劲,眼神中却透露出兽类受伤后的软弱暗光。

是陈雪枫动的手。

洪柚对自己说,别慌,如果他还要再扑过来,我就先保护好母亲。

但陈雪枫久久没动,倒是洪燕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救护车!怎么没人叫救护车!”

陈雪枫竟然开口了,语气很沮丧:“没用了,他就快断气了。”

洪柚眼见着母亲不顾一切冲上去,揪住陈雪枫染血的领子:“你动的手?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他是实在放不下心,才回来跟你们吃年夜饭的!”

“我失手了,我这就去自首。”

陈雪枫呜咽着,任洪燕摇晃着。但郑主叶忽然又从地上跃起来,扑到洪燕身上拉扯她,两个女人瞬间打成一团。

“要不是你,他不会死!”

洪柚下意识冲上去拉架,却听到郑迟大喊一声:“把陈雪枫绑起来!”

这一声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郑迟翻箱倒柜,迅速找出了一根看上去细而长的绳子,抖抖索索来到陈雪枫面前。

郑迟嘴里念叨着“杀人犯,绑起来,绑起来……”,却根本不敢正眼看他满身是血的继兄。倒是陈雪枫主动把手并拢,伸到弟弟面前。可就算这样,郑迟还是颤抖着,一直没法把绳子捆紧。

“我来。”

洪柚记得自己根本没过脑子,就说了这么一句便走上前,果断利索地从郑迟手中接过绳子,把陈雪枫的手脚绑了个结实。

“报警吧。”洪柚看着郑迟的眼睛说。

“报警吧,我要自首。”陈雪枫跟上了一句。

陈家桥被处理活鸡的剔骨刀杀死。警方的调查结果是他亲生儿子陈雪枫在大年三十晚上,跟他起了家务事的争执,矛盾焦点是陈雪枫生母留下来的老房子,陈家桥想卖了再加点钱,给情人洪燕再盘下一家餐厅。两人相持不下,动起了手,陈雪枫供认自己一时冲动,因陈家桥作势要打儿子,所以自己就随手拿起了平时用惯的刀具,反捅了老子几刀。没想到伤到要害,抢救不及,陈家桥失血过多,当晚就死了。

洪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但噩梦醒来,现实的日子可能会变得更难过。

小镇人最爱看热闹,更何况这热闹里有人死了,有人出轨了,有人被抓了。亲儿子杀老子,曾经的小镇姐妹花抢同一个男人,再加上郑主叶之前一直单身带着郑迟,洪燕也一直独自抚养洪柚,这两个女人的前史也有人饶有趣味地拿出来一顿猜测。

但洪柚不知道,这还不能算最糟糕的。

陈雪枫认了罪的次日,有两个警察上门来找洪燕。警察态度平和,但洪柚仍警惕打量着他们:“我妈受了刺激,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

“我们是找她想问点事情。”

“不方便,等过几天吧。”

“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妈妈配合调查。”

“不是已经抓到杀人犯了吗?”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看上去更亲和一点的女警直接问洪柚:“是抓到了,但现在案子还有疑点。”

“什么?”

“小姑娘,我问你,陈家桥这一个月都一直住在你家吗?”

洪柚眼光闪烁,满是怀疑。

“哦你放心,我们不是打听你妈妈和受害者的关系,我们是想知道,他每天都回到这里吃饭的吗?”

洪柚想了想,点点头,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赶快改口:“这种事情,还是等我妈妈好了一点,你们直接问她吧。”

两位警察当晚没为难洪柚,但过了两三天,还是把洪燕带走了。洪柚怕母亲精神不振还会被人为难,跑去公安局门口一边等一边打听,终于知道是陈家桥的尸体解剖后,发现有被人下毒的迹象。虽然与被杀无直接关联,中毒也不是最终死因,但警察仍怀疑洪燕是下毒嫌疑人,因为陈家桥这一个月来只是在学校食堂和洪家吃饭。

洪燕几天里被问了三次,家里的瓶瓶罐罐和各种残存食材也被取样调查了一遍,虽还没出最后结果,但小镇上人的八卦又多了一条:老婆在家天天辛苦给他做饭,他偏要去姘头那里吃毒药。

这种议论,在洪柚搀扶着洪燕回家路上都能钻进耳朵里,可能就是故意要让这母女俩听见的。洪柚气不过,直接冲过去跟那人辩驳:“就算我母亲是第三者,毒死陈家桥于她有什么好处?”

洪燕却顾不得女儿的逻辑,她只是不想再听见任何话了:“你也别再说一句了!”洪燕忽然有了力气,瞪着女儿,洪柚只得收声。

也就是那天晚上,洪燕忽然心血来潮,拿出家里的存货,炖了一锅肉,让女儿看着。洪柚有点惊喜,觉得母亲终于想通了,可以将无聊恶人的闲言碎语抛到九霄云外去,两个人重新好好过日子。

但母亲嘱咐她看着火之后,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柚子。”洪柚抬起头来,看着母亲的脸。洪燕笑了笑,挤出一句:“其实我不是第三者。”

洪柚拼命点头,母亲要这样理解,可能也有她的自我安慰。陈家桥一贯的说辞就是,他早已与郑主叶感情破裂,迟早是要离婚的。只要母亲能好起来,管她现在怎么想呢。

但洪燕上楼便了结了自己。

又做失败了。

洪柚用手捂了一下锅,尚存一丝温热。她把牛肉留在桌子上,关了灯,走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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