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柏嘉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她越过还在酣睡的妹妹柏霖,尽力不发出任何动静。

母亲家的浴室比自家的小很多,没有浴缸,只有淋浴房。花洒喷头下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酸枝木太师椅,看着甚是滑稽。

柏嘉依然记得,那年柏霖出了事故,父亲温言婉语问母亲,要不要让柏霖来自己这边住,他可以请护工照顾。但母亲断然拒绝了,只是跟父亲要一只家里最结实的椅子。

裘晏伟了解自己的前妻,很多事情,她自有想法,自会实践,且最讲求“公平”。他再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何微到客厅里挑把椅子。后来才明白,椅子是为了何微给柏霖洗澡方便。

柏嘉看了看这只淋了几年水竟然也没腐蚀变坏的椅子,仿佛看见自己母亲那执拗的性格。自她懂事起便是我行我素,说到做到,很少考虑他人,甚至亲人的感受。

离婚时也一样,母亲毫不犹豫挑了妹妹。

长大后她才知道,当时是母亲执意要离,父亲无奈,提出建议说,自己可以放弃抚养权,两个女儿都跟妈妈。但母亲为了追求“公平”,坚持必须一边一个。她选择的是柏霖。

柏嘉想洗个淋浴,她打开水龙头,脱了衣服,站在一面狭小的化妆镜前看了看自己。沿着腰线往下,胯骨处有条大伤疤,拜母亲所赐,小时候得的。

具体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总之那时她还刚读小学,出校门往右拐过两个路口就到家,却有“阿姨”对她招手,说妈妈托人接走她,带她出去玩。柏嘉被带着开车走了很远的路,这才意识到那女人根本不是母亲认识的人。

因某条法医证据,何微在法庭上做证,嫌疑人的罪名由过失杀人改判为情节严重的故意杀人,死刑无疑。接走柏嘉的“阿姨”是此人的妻子。

这是不高明的报复,警察很快找到了女人带着柏嘉的行车路线,公路上你追我逐了一番,毫无意外地,女人慌了神,便出了车祸。

警察解救了法医的女儿,柏嘉被牢牢绑在后座上,系了安全带,身下垫了好几个垫子,仍是重伤。那女人则当场死亡了。

柏嘉在抢救室躺了一天一夜,本还能早点苏醒的,但父母也在抢救室外争吵了两天一夜,焦点是要用何种方法为柏嘉紧急输血。

血库缺血,尤其是与柏嘉同型的血源弹尽粮绝。此时,已被判了死刑的男人听闻妻子的所作所为,忽然主动要求献血给小柏嘉。血型相配没问题,但女儿要不要接受死刑犯人的血液,成了两夫妻的冲突点。

裘晏伟觉得,治病救人,是谁的血没关系,何况这迫在眉睫等着输血的是自己女儿。何微则觉得,此人心怀恶意,要让自己罪恶的血液仍留在世上,且还是留在自己女儿身体里。

那两个人真的有恶意吗?柏嘉打量着镜中自己的身体。她一边打开花洒,等着水慢慢热起来,一边开始刷牙。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反而越来越理解那对亡命夫妻的心思。他俩没孩子,就算自己的身体里带着犯罪基因,也想让这种基因在这个世界上传递下去。这说不上是恶意,只是人类可悲的本能。不希望被人遗忘,不希望死亡是一滴水蒸发进了空气,或是一粒尘掉进了泥土。

再畸形的树,也会拼了命地扎根,想要开枝散叶,结出恶的果实来。

柏嘉吐出嘴里的泡沫,用水冲走之后,仍觉得洗脸池不干净,又扯了张纸巾擦了一遍。她遗传了母亲的洁癖、严苛、一丝不苟,却为了求生,身体里混进了罪人的血,而被母亲不认可。

柏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觉得轻松了一点。她忽然想起来,孟杨死的那天,她也在洗手间对着镜子这么笑来着,后来母亲在背后叫她。

母亲看到这个笑容了吗?柏嘉皱了皱眉,放下牙刷和杯子,侧身挤进了淋浴间。她瘫倒在那张太师椅上,任水滴洒在她脸上,仿佛躲进了深不可测的丛林的密雨中。

洪柚在绿房子的衣帽间整理衣服。对她来说,绿房子如同一座森林,每一个角落都光影斑驳。每一间房间到底放着什么,藏着什么,封存着什么样的故事,洪柚想要多了解一些。

衣帽间放多了樟脑丸,依然压不住淡淡的霉味。旧式的大衣橱上尽可能多地镶嵌了镜子,致使洪柚打开任何一扇门,便有无数个自己从不同方向看着某处。

皮草、大衣、各种晚礼服裙子,她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樟木箱子也有很多个堆叠着,打开一只,里面都是压得发皱的绸缎衬衫。洪柚喜欢绸缎的材料,忍不住去抚摸。

另一个箱子打开,却吓了她一跳。嚯,齐齐整整一箱子的人头。再一看,当然不可能是人头,而是圆形支架套着的一顶顶假发。

这几天何微让她不用去家里干活,没说原因。柏霖用微信跟洪柚补充说明,是因为姐姐单位里出了事,把姐姐搞得心神不宁,所以来家住几天,这期间姐姐不想见生人。洪柚表示理解,她也乐得不去干活。

老太太已坐上飞机去了美国,她留守绿房子,今日又是闲来无事的一天。不如把那箱子她看了就心生欢喜的绸缎衣服给烫出来。

洪柚把那些皱巴巴的衣服放在烫板上一边慢慢地熨着,一边在前方架个小iPad,看网络视频里播放的新闻。

深酒红、姜汁黄、墨玉绿、电光紫。绸缎一烫开,就如哭皱的脸吸到了什么喜气一般,润泽地舒展开来,迅速地丰满起来,无论是挂着吊着,都能窥见衣服主人曾经的冰肌雪肤、眼波流转。

老太太年轻时候身材挺好的呢!洪柚情不自禁笑出来。

这些团成一小团的过往,竟然品种丰富,有衬衫、连衣裙、无袖背心、露背拖地长裙,还有睡衣几件套。

洪柚烫着一件胸前有大片荷叶的深酒红色衬衫,看见视频里跳出了前几天发生的双清潭医院医闹杀人事件。遇难者孟杨的照片挂在新闻画面的左上方,有点看不清。洪柚搁住电熨斗,拿起iPad定格了这一帧,放大照片看了又看。

她想起那一晚在医院走廊上的郑迟。胆小的人,只要身边发生了事,便是失魂落魄的表情。但根据柏霖说的,他那晚,只是去等着妻子做完手术接她回家。

洪柚又看了几眼那照片。死去的女医生面相甜美活泼,这样的新闻噩耗,这样一个女性无辜遇害,闻者无不会愤慨动容。

“郑迟,你慌什么?”

洪柚看了眼墙上的钟,把衬衫熨完,给自己换上了身。

柏嘉和妹妹、母亲,三人吃着简陋的早饭。母亲平时不讲究吃,也不善家务,只会简单操作几个菜,青椒肉丝、榨菜肉丝、咸菜肉丝之类。肉丝也都是买现切好速冻的,加上点油和盐,在锅里一炒。她怕肉不熟,就会多炒几下,最后满头大汗端出一盆菜瘪肉柴的菜。

没离婚的时候,父亲喜欢嘲笑母亲,验尸的人,做出饭来都像尸体。柏嘉在桌子边上,吃着家里保姆做的菜,静静听父母互相开些重口味的玩笑话。

父母以前是大学同学,一个当了神经外科医生,一个做了法医。虽然都学医,却又有本质差别。另一个饭桌上的玩笑也是父亲说的:你是死马当活马医,我是活马当死马医。

但分别操持生死的人,渐渐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父亲除业务好外,为人沉稳圆融,是以在双清潭医院迅速高升,很快当上了副院长。母亲不甘示弱,作为女性,在系统内升职却不如父亲顺利。她只能要求自己越干越拼,也越挫越勇。刚生了柏嘉,就自己申请去小地方下基层,多积攒经验。父亲每每夜班回家,都会发现两个女儿在家不好好睡觉,挤在一张床上看漫画。

裘晏伟不是没找机会跟何微聊过,但他的建议直接激怒了何微。传统好男人的思路,不过就是对妻子保证,今后不需要她为钱操心,为工作劳力,她尽可以辞掉工作在家带女儿,把相夫教子的美德延续到下一代。

两人明里暗里地斗争了一年多,柏嘉被绑架的事情成了导火索,让母亲果断提了离婚。

“为什么跟爸爸分开呢?”

“因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柏嘉和柏霖幼年时,多次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何微都如此回答。

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柏嘉上地理课,端详着眼前的地球仪,纳闷说,明明就只有一个世界,天空海洋连着,树荫连着路也连着,家里住的房子也连着别的房子。母亲常常会带妹妹回来吃顿饭,她也不时被父亲带着去母亲后来那个家跟妹妹玩耍。柏嘉看着母亲和妹妹搬出去之后住的房子,跟家里的别墅不能比,但也确实是能坐车就到的地方。

怎么就不是同一个世界呢?

这会儿,柏嘉看着母亲又端上了父亲曾经嘲笑过的,“尸体般的炒菜”。咸菜里爬着白白的肉丝,好像蛆虫,柏嘉不禁皱了皱眉。

母亲总是第一时间犀利地捕捉到她的表情,转身去厨房又拿出两个饭盒:“昨天在食堂打包了两个清炒蔬菜。”

“妈,蔬菜隔夜不能吃了。”柏霖嚷道。

“没事没事,”柏嘉低头,“我就喝粥。”

母亲没说话,自己夹了几筷子饭盒里的菜。

“你们家做饭阿姨这几天都不来吗?”柏嘉问。

“你不是说心情不好不想见生人吗,”何微答道,“就没让她来。”

“我好多了,今晚就回去。”

“哦。”何微看着女儿,“那就好。”

“调查怎么样了?”

“你问我这边?”何微气息大声地吸了口粥,放下碗,“我理解你跟那个孟杨是好朋友,但我这边有规定,也不能对你透露什么。”

柏嘉点点头。

柏霖在白惨惨的肉丝之间翻找着尚未干瘪的咸菜:“姐,你这几天不回家,姐夫也不找你吗?”

“不找。”

“那今天姐夫……”

“天气挺好的,要不要我带你出去走走?”柏嘉及时转移了话题。

家附近的小西餐馆,天气好的时候就把涂着乳蓝色漆的百叶窗全部打开,姐妹俩占了窗边的位置,一边晒太阳一边给自己加餐。柏嘉扒拉着沙拉里的坚果,想了又想,还是从口袋里拿出烟来,点了一支,担心妹妹呛到,便把烟雾往窗外吐去。

冬天日光长,一直拖到姐妹俩身后。

“对不起啊柏霖。”

“怎么?”

“我胡说八道了一句不想见生人,就害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上饭。”

“没事啊,你的心情要紧。”

“我的意思其实是,不想见亲戚,”柏嘉解释道,“妈永远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她只理解尸体。”

两姐妹笑了。

“所以,今天下午是姐夫的新书发布会,你也不去?”

柏嘉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

“你到底是因为你那个闺蜜同事去世了,才住到这边,还是说……”柏霖盯着柏嘉的脸,“还是说,你跟姐夫又闹矛盾了?”

“都有吧。”

服务生端上了牛排。

柏霖拿起刀切了下去,血水喷涌而出,柏嘉忽然一阵血脉偾张。

“哦,那你别看。”柏霖把盆子移到另一边。

“姐,”柏霖大口吃着牛排,“这些年,你真的还是一点肉都不能吃?”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柏嘉侧着头想了想。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与其说不能和不想,不如说她是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仿佛那是洪水猛兽。栅栏若开条缝,便会摧毁一整片村庄。

“那可惜了。”柏霖自顾自地说下去,“本来想让你尝尝我们家新家政的手艺。她特别厉害,那种猪肉羊肉牛蛙什么的,她做得特别好,没有一点味道不说,那简直是餐馆水准的出品。你知道啊姐,我也是特别挑的,小时候妈做的红烧肉,有一点点味道我都不吃……”

“你那是挑食,我是不能。”柏嘉说,“再说妈做的肉确实怎么都有怪味道。”

“对,我跟姐夫一样,专挑好的吃。”

柏嘉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有吗,”她猛吸了最后一口,把烟掐灭,“他是贪吧,什么都爱吃。”

“嗯?”

“你姐夫出轨了。”这句话从柏嘉嘴里顺利地说了出来。

柏霖惊讶地放下刀叉,嘴里还在不知所措地嚼着,她急着把那一块有点老的部分咽下去:“什么?”

“郑迟啊,他外头有女人了。”

“你确定吗,姐?”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一半夫妻都会遇到这种事。”柏嘉淡然地说着。

“话是这么说,”柏霖大眼睛瞪着姐姐,“但这很糟糕啊。他跟谁?多久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一连串问题让柏嘉整理了下思路。“其实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柏嘉的语气仍然是那么镇定,“大概有一年了吧,就在我眼皮底下,跟那个……孟杨。”

“我的老天!”柏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但……孟杨死了,是不是说明……”

“说明什么?结束了?”

“不,姐,你不会……”

姐妹俩都没看对方,对话却在早春的冷空气中对峙了一会儿。百叶窗外走过一个牵着小狗的路人,小狗欢快地往前蹦着,路过这扇窗的时候,似乎也感知到僵持,它瞪着姐妹俩,大叫了几声,仓皇跟着主人快步离开。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柏嘉的视线跟随着小狗,言语中透着一丝冷漠。

“哦,对不起,姐。”柏霖有点被吓到了,她看着自己的亲姐姐,柏嘉的表情什么都没透露。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我只是在反省,可能他出轨,我这边也有责任。”

“这是什么话?姐,你可是个很酷的女人。”

“你误会了我了,”柏嘉露出笑容,“我不是想委曲求全,只是在我的观念里,婚姻中有一方出轨,就跟得了病一样,得治。治不好再放弃。”

“那你对姐夫实在太好了,”柏霖的手摸索着刀叉,开始继续吃牛排,“不过那个女人死了,也有点像肿瘤已经被切除了,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比较简单。”

“哎你一个小姑娘自以为是瞎说什么。”柏嘉笑起来,“对了,我想学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开启另一个话题,”柏嘉说,“我想报个厨艺班,让自己工作之余轻松一下。”

“我怎么觉得这还是同一个话题呢,你不会是想用做饭挽回姐夫吧。那句特别烦人的话怎么说来着,留住男人的心就得留住男人的胃?真的太讨厌了。”

“不是,我就是想,突破一下自己。”柏嘉眯起眼睛看着最心爱的小妹妹,阳光晒在她脸上,让她苍白的皮肤瞬间有了血色。

“今天我跟你说的,可千万别让妈知道。”

“那当然。”

郑迟的新书发布会在新巢书店举行,这里是城中文艺青年趋之若鹜的潮流场所。如郑迟的责任编辑张文妹所说,好不容易约到的地方,可能有人在你不远处跟你拼盘发布,所以说话的时候务必大声点,免得自己的读者被另一边抢跑了。

时针指向一点二十,发布会快开始了。郑迟从一堆书垒起来的“后台”往外看了一眼,虽然不算座无虚席,但读者们还是落座了个八成,且大多是一脸憧憬的女性。

在这家书店开发布会,确实如张文妹所说,环境紧凑。这边厢是郑迟的推理小说场子,那边厢则有一个开放式厨房。看上去肥胖油腻的中年男人貌似是个美食作家,正在边炒菜边推销自己的美食散文集。

小张说,在这种地方需要大声。那胖子确实说得很大声。加上那一位的读者大多是中年家庭妇女,随着胖子的颠勺传来的油烟味和有意无意的荤笑话,妇女们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甚是热闹。

郑迟看了看这胖子的书名,《人间烟火》。他轻轻哼了一声,再次看了眼自己腕上的手表。

看来柏嘉不会来了。

郑迟心里有一丝小小的涟漪。他所疑惑的倒不是柏嘉这几天为何对他态度冷淡。出轨的事情,想必柏嘉心里已经清楚,但这不是郑迟所惧怕的点,他一百八十个明白,自己的妻子不是那种为了男女之事撒泼打滚闹离婚的人。他起疑甚至有点好奇的,是孟杨突然死了,柏嘉接下来会怎么做。

其实事发之前,他便隐隐感觉到,柏嘉已然把他跟孟杨所作所为的证据搜集了个遍,接下来就看她要如何与自己对战。但没想到的是,孟杨突然死了,还是被一个疯子弄死的。这一番是郑迟完全没想到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双腿打战,站都站不稳。但只过了一晚上,他又觉得,这莫不是老天在帮他?

跟孟杨纠缠太久,此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明里把柏嘉当好友,暗里则处处较劲。持续了一年的暧昧关系,因是在柏嘉眼皮子底下,所以越发地刺激。但孟杨却把身体的快感当成了战胜对手的快感,得寸进尺要郑迟跟柏嘉摊牌,谈离婚。

这女人,真是比自己还疯。

“不可能的,我爱柏嘉。”郑迟如此答复孟杨,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坚定得毋庸置疑。

孟杨听了,却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你爱她?还是爱她家有钱,爱她爸是院长,爱她妈是市局领导?你自己说的,跟她在一起五年,四年半没有性生活,出去约会只能一起吃素。你面对自己吧,郑迟,你是个活男人,要吃肉要打炮,你把她当什么,小龙女?”

孟杨这一通连珠炮,字字是实。但郑迟却觉得,自己拒绝她的理由也坚如磐石。“你说的都对,”他缓缓抬起眼皮,“但我爱她也是真的。其他不多说了,咱们肯定得分手。”

“怎么了?你怕她知道。”

“她肯定早知道了。”

“什么意思?”孟杨一脸愠怒。

“我说,她肯定早知道了,柏嘉是个聪明人,我没什么事情是瞒得过她的。”郑迟撇下孟杨,推开器材仓库的门,看了下走廊上空荡荡的,便朝着医院出口走去。

“郑作家,开始了!”

响亮的嗓门打断了郑迟的神游。他吓了一跳,抬头看是张文妹一脸神采飞扬站在他面前。

“记得,要说得大声!”

你嗓门大,不如你来开这发布会吧。郑迟心里嘟囔着。

他侧身走出书堆,对下面的女读者们招手示意,文艺女青年们脸上瞬间都堆上了爱子心切的笑容。

今天按照张文妹的指示,郑迟穿了一身白西装,他对着某处的镜面玻璃看了眼,觉得自己像个吃软饭的傻子。呸呸,自己可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傻子,郑迟心想。

郑迟还不死心,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依然没有柏嘉的身影。

有女读者举手,张文妹得意扬扬地用手指着,有种翻牌子的感觉。

“郑老师,恭喜您出了第八本书了。其实我一直想对您说,很喜欢您的文字,充满了一种奇特的生命力,好像,黑暗里开出的花朵。”

郑迟露牙微笑,心里也确实觉得好笑:“哦,谢谢。”

“请问您平时都是怎么构思创作的呢?”

“嗯……我有个习惯,就是随身带一支录音笔。看到什么,就用录音笔把那一刻关于那个人、那件事的所思所想录下来。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胡思乱想,比如我看见一个人正要过马路,我会想,也许他正在逃亡。怎么说呢,你也形容得挺对的,黑暗里开出的花朵,那些都是我自己心里很古怪的念头,正好就用来写悬疑推理小说。”

“您最喜欢的推理小说家是谁呢?”

郑迟想了想,这种问题,不必把心里话说出来:“劳伦斯·布洛克。《八百万种死法》,你们看过吗?”

底下的读者们交头接耳了一番。

“女生很少会喜欢劳伦斯·布洛克,还是看阿加莎克里斯蒂什么的比较多吧。”

偏就有人不甘示弱。

“看过,里面有个酒鬼侦探。”

“对,那个颓废的游荡在纽约街头的酒鬼侦探,马修斯卡德。福尔摩斯可以带着助手华生拿着高额报酬追查凶犯;马普尔小姐可以坐在安乐椅中喝着下午茶分析案情;但马修斯卡德是孤独的,他一无所有,只有酒精和女人可以让他暂时麻痹自己。”

女读者们仰慕地看着郑迟。

郑迟站起来,手插口袋继续:“‘无人愿意为我一掷千金,无人愿意与我共结连理,无人愿意救我一命。’在马修的推理过程中,越是接近真相,也就越让他看到自己内心的黑暗。我喜欢劳伦斯·布洛克,就是因为,他笔下的马修一边探案,一边也完成自我救赎。”

女人们虔诚地静静听着。

“如果我带着醉意出生,或许我能够忘记所有的哀伤。”郑迟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有几分沉醉。柏嘉为什么不来呢,他很想她出现,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小叛逆小倔强,干的那些他自己觉得无伤大雅的荒唐事,其实都是为了引起她的关注。

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啊。

紧邻的美食作家场子忽然爆出了笑声。

“如果不敢在桌子底下直接抓手,那不如就点点有性暗示的菜。你看我们国家的文人,最喜欢的就是什么西施舌啊,西施乳啊,美人肝啊……说到底,都是性暗示啊!所以各位,想有第二春,还得看我的新书,怎样用食物发出舌尖上的心动信号!”

围观妇女们一阵大笑。

“要增进夫妻感情,一定要用食物去勾引他!得到他的胃,就得到他的心。可关键是,大家都忽略了一点。人的口味是多变的呀。谁会吃一个菜吃到天荒地老啊?所以!夫妻相处之道就是,要让他每天吃到不同的好味道,他才不会被隔壁邻居家的饭菜香勾走。我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你问问你老公,他小时候觉得哪里的饭最好吃?一定是别人家的香啊!男人至死是少年!”

胖子的言论再次引发出大笑。

他确实够大声,每个字在这里都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郑迟皱起眉头,心想,真是个小丑。

“好了,时间不多了,我们向郑迟老师提问最后一个问题吧。”关键时刻,张文妹总会救他。

习惯性被女人拯救,也不是什么坏事,她们骨子里斩钉截铁,比任何人都强大。郑迟松了口气。

人群里有人举手,张文妹点名道:“那位漂亮的女士,话筒给您。”

郑迟又看了看表,已近五点。跟人说了那么多无意义的废话,时间就这么流逝过去,他满心沮丧。

“想问为什么迄今为止的每一本书,扉页都写着‘献给Y’?”

郑迟抬起头来。

女人穿着深酒红色丝绸衬衫,胸前的荷叶有如一朵舒展的玫瑰。洪柚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郑迟露出微笑。

郑迟犹豫了一下:“东野圭吾最有名的小说叫作《嫌疑人X的献身》,启用了这个字母代号的概念。写悬疑推理,最有趣的就是未知,Y是比X更远一点的未知,我希望我的读者是我未知的,我的生活也是我未知的,不需要定性任何东西,现有的一切也不重要,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洪柚微笑着鼓掌,其他读者也跟着鼓起掌来。

郑迟坚持自己开香槟。婚前柏嘉教过他,发出砰的一声是粗俗的,必须不动声色地按住木塞,慢慢转动瓶身,以大力抵住喷薄而出的气体,最后发出一声轻咝,那才是正确的方法。

老婆说的,必然是对的。之后两人要喝香槟,郑迟都不让服务生动手,一定得自己来。

今天也是轻轻的咝声,有如叹息。对面坐着的洪柚,知情识趣地赞美他:“开得不错啊。”

“都是我太太训练出来的。”

菜陆续上桌,洪柚笑吟吟地看着郑迟,两人隔着桌子聊着天。

郑迟客气地举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谢谢你特地来我发布会捧场。”

“我不是特地,我是去参加隔壁那个美食作家的发布会,碰巧看到你也在这里。”

郑迟忽然尴尬,杯子停在半空中。洪柚看他怔住,便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他的杯沿,发出清脆声响:“骗你的,当然是直奔你来的。”

郑迟转尴尬为笑容,心里却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她当然是多年前的那个熟悉的洪柚,但为什么,刚才的举动,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苦苦思索着。

“大作家开了这么成功的发布会,之后也不跟自己太太庆祝一下吗?”

“她放我鸽子了。”

“哟,那我可是捡了个漏。”

两个侍者走到桌边上菜,端来两个银色盖子盖住的盘子,一二三,两人一起掀,呈现在眼前的是两只烤得脆嫩的乳鸽。

洪柚扑哧一声笑出来。侍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莫名,郑迟示意没事。

“吃吧吃吧,这也是这个餐厅的名菜了。”

“我以为,这是你老婆专点给你的名菜。”

郑迟抬眼看了下洪柚,这女人跟多年前一样,美艳而咄咄逼人。他迅速低下了头:“她吃素,也不会点这些个。”

洪柚点点头:“哦,这么节制。”

郑迟忽然不接茬儿了。洪柚只能陪着他,沉默地专注吃鸽子。

“对了,上次在医院,我看到你了。”

郑迟的手微颤了一下:“什么时候?”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洪柚的脑子飞快转着,“双清潭医院,我正好去办个事。”

“你说大年三十那天。”郑迟回忆着,“哦,我太太是那家医院的医生,忽然被叫去做个紧急手术。”

“那天医院出事了,你知道吗?”

郑迟皱着眉头,切割着鸽子腿:“知道。说起来,她就是去给那个被袭击的医生,去做手术……我不放心她的情绪,所以就去陪她。”

洪柚仔仔细细打量着郑迟的表情,灯光下,他似乎只是对那只难卸的鸽子腿犯了愁。

“头没什么可吃的吧?”洪柚接近恶作剧地问。

郑迟终于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洪柚用手拿起鸽子的头部:“我说,鸽子的头没什么可吃的吧。你比较懂嘛。”

“他们就不应该把头一起上来。”郑迟用了张餐巾纸把那颗头包了起来。

“那天你怎么会也在呢?”

“我给一个客户送东西。”

“客户?”

“她是这边的住院病人。”

郑迟停顿了一秒钟:“你现在做什么生意?”

“我哪做得了生意。就是在做高级家政,说得好听点,是服务固定客户的管家,说得直白点,也就是活儿比较好的保姆。”

“这个职业其实挺有前途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爱读书,所以到不了你这样。”

“我也没怎样,乡下人到了上海,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个三流作家。”

洪柚爽朗地笑起来,郑迟反而觉得放松了点。

洪柚用叉子扒拉着盆子里的配菜:“其实你说得挺对的。”

“什么?”

“小时候你说的,我就没有什么梦想。”

郑迟想起了什么,开始微笑:“你说你就想赚钱。”

“你都记得啊。”

“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郑迟有点认真地回答。洪柚莫名有点感动,她沉默了。郑迟赶快岔开话题:“那你这些年,赚到钱了吗?”

“我活儿好,嘴又紧,确实赚到一些。”

郑迟点点头:“高级家政,最重要的是保守秘密。”

“是啊。以心换钱。”

“信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挺滋润的。”

“嗨,老了,都化的妆。”

郑迟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他托腮看着洪柚:“我当然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其实现在跟那时候也差不多……”

还没上甜品,郑迟想要出去抽根烟,洪柚体贴地说:“我陪你去。”

夜里风大,两人找了个墙角,郑迟点上一根烟,要再递给洪柚一根。洪柚摆摆手:“我不抽烟。”

郑迟不好意思地笑了:“习惯了,我老婆烟瘾大。”

洪柚披了件外套,没穿上,露出里面的深红绸缎,在暗夜中形成一片胸前的小小光影。配合着她涂的深暗红色嘴唇,在旁边晃悠的保安也忍不住看一眼。

郑迟想了想,又开启了新话题:“那你现在住哪?”

“你要知道这个干吗?”

“就问问。”

“你是不是喝醉了?”

“那怎么可能。”

“你喝这么多,你老婆这边,真的不用交代一下?”

“她可能还在娘家吧。”

郑迟忽然显得很沮丧。而洪柚也被这句话戳了一下,她喃喃自语着:“真好,还有娘家。”

郑迟的烟抽了一半,洪柚似乎已经觉得无聊了。她换了个姿势,高跟鞋在人行道的细沿上晃晃悠悠地走成一条直线。

“这些年我一直没跟你说出口的,洪柚。”郑迟好像鼓起了勇气,“你妈妈的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听着这话,洪柚忽然脚一软,郑迟赶快上前扶她,但洪柚却只是抓住他的肩,在那道细沿上站稳了。郑迟在人行道下,就这么被她摁着,洪柚个子高挑,郑迟处于下风,看上去反而比她差了一截。

“那都过去了,也不是你的错。”

“但我一直不能放过自己。”

“这种文艺的话,你说给别人去听吧。”

洪柚笑起来,似乎真的把过去所有的事都放下了。但郑迟却认真起来:“其实医院出事那天晚上,我受了很大的刺激。”

“怎么?”

“你想,也是大年三十,也是一样多的血……”

“你看上去是不太对劲,”洪柚怜爱地看着郑迟,“那天我叫了你一声,但你好像完全没听到。”

“也只有你能理解了,那个场景刻在我脑子里,我没办法忘记。”

洪柚忽然伸手捂住了郑迟的嘴。这一时刻,她忽然发现他的框架眼镜歪了。洪柚摘掉他的眼镜,调整了下眼镜腿儿,再给他戴回去。

郑迟的记忆瞬间回到了从前。

平风中学。

比洪柚矮一头的郑迟,小脸上架了副戴歪的眼镜。洪柚微笑着摘掉他的眼镜,擦了擦镜片,调整了下眼镜腿儿,再给他戴回去。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洪柚一字一句地说,“怎么可能懂大人的事。”

郑迟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有如握住了救命稻草。洪柚的手温热而柔软,跟柏嘉冰冷细瘦的手不一样。

“就让那些事都过去吧。”洪柚突然又松开了与郑迟紧握的双手,笑嘻嘻地转身往回走,似乎是外面太冷她待不住了,又似乎是她迫不及待要尝尝已经准备好的甜品。

黑夜中,她润泽的脸和胸前旖旎的深红,无声地指引着郑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郑迟毫不迟疑地踩灭烟头,尾随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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