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由于案发时间是昨晚,也就是十二月六号,所以案件命名为一二六特大杀人案。但此时的高栋显然没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个案件就将改名为一二六特大连环杀人案。
傍晚,高栋刚拿到法医室的初步尸检报告,马上召集专案组成员开会。
开会的除了县局的领导和刑侦队全员外,其他十来个都是他从市局带过来的人,因为小县城里的公安,破破普通刑事案件还过得去,对大案经验少,而且他也更相信自己带的人的能力。
当地的人马,主要负责调查走访,收集资料。
高栋打开投影仪,道:“这案子重要性我就不多说了,据说省厅马上要报到部里,咱们得抓紧时间,最快速度锁定凶手。有些同志和我一样,市局来的,早上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咱们先看下案情大致情况吧。”
他按动投影仪的遥控器,切换画面,继续道:“这是死者李爱国被发现时的照片。”
画面中,四十多岁的李爱国歪着头,睁着眼睛,斜躺在驾驶座上,脸部没有表情,胸口心脏处有大量的暗红血迹,一直流到了驾驶座下。
“死者的身上只有一处明显外伤,伤口正中心脏,据法医猜测,凶手大概用了三棱军刺之类的东西,刺进了死者的胸口,并且正对心脏。大约不超过半分钟,死者就彻底死去。”
“大家再看另外几张照片,车内整齐,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说到这里,不少人都纷纷议论,没有打斗过,怎么就把人给杀死了?
高栋咳嗽一声,示意等下再讨论,继续道:“副驾驶座的抽屉里,有两万块的现金,后备箱里也有若干财物,凶手杀人后都没动过。显然,凶手杀人,不是为了钱财。”
他又切换了一副画面,这是汽车的正面照,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放着一条白布红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杀够局长一十五,局长不够科长补”。字是艺术体,先用笔框出字形,然后均匀涂满颜料,自然无法鉴定笔迹。
他没有对这个画面做评价,继续换了汽车各个角度的照片,之后,他道:“死者李爱国,昨晚和几个朋友在酒店喝酒打牌,据朋友的供述,他们大概在十点半左右散场,随后,死者独自开车离开。从沿海南路和凤栖路十字路口的监控看,死者的车是10点52分进入了凤栖路,但小区门口的摄像头没拍到他的车进入过小区,这表明,死者是在开车进入凤栖路后,快到小区前遇害的,具体遇害时间估计应该在10点55分左右吧。法医的死亡鉴定结果也与之相符。”
“据死者妻子供述,死者大概昨晚9点左右给她打过电话,说晚上玩牌,要晚点回去。死者经常这样,所以他老婆没觉得异常,先睡了,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出事。下午去查了他通话记录,昨晚9点左右,他确实跟他老婆打了一个电话。”
“目前这案子有几个难点,凶手杀人后,用布把车内车外的指纹都擦了一遍。由于死者李爱国与凶手没有发生过搏斗,所以李爱国的指甲、身上以及车内,都找不到凶手的毛发、皮屑、纤维等物件。而车外水泥地上的脚印,被凶手故意破坏了。凶手应该在车内脚垫上留下了脚印,所以带走了脚垫。凶手杀人后,顺着旁边的农田逃到了水沟里,之后从那里再上来,沿路的田里脚印太多,我们没办法知道哪个是凶手的,暂时无法查出。根据法医描述,当时凶手的脚上大概套了一双平底的铁鞋套,所以留了一串平底的47码大脚印。平底的铁鞋套使得凶手的身体重量踩到地上的压强是均匀的,所以只能推断凶手体重大约在120到140斤之间,无法判断他的身高。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凶手作案没有留下任何的物证。”
一名警察问:“有没有目击者?”
高栋摇头道:“事发正处深夜,这条凤栖路上,原本就人流稀少,现在又是冬天,更是少有人行。据凤栖小区的保安说,他当时在保安室里睡觉,没听到外面有异常动静。”
局长郭鸿恩道:“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凶手整个杀人过程,没有留下任何的人证物证?”
高栋点点头:“正是如此。”
会议室里唏嘘一片,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没人证物证的案子该怎么破。
高栋看了大家一眼,咳嗽一声,讨论都停了下来,他接着道:“根据朋友的描述,李爱国昨晚开车回家是一个人的,监控探头也表明,副驾驶座上没有人,但案发时,凶手显然是在副驾驶座上的。所以我们可以还原一下整个案发经过,李爱国在昨晚十点半散场后,一个人开车回家。进入凤栖路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还没开到小区门口,就在半路停了下来,并且打开了车内的保险锁,开门让凶手上车,凶手坐上了副驾驶座,随后杀了他。”
县队的陈队长道:“凶手是怎么杀了李局的?就算凶手有三棱枪刺,但车内空间狭小,怎么可能不经过打斗,就把枪刺扎进了李局的身体里?而且一下就正中心脏,位置不偏不倚,而其他地方,却没有任何的伤口。”
高栋道:“答案只可能是在凶手把枪刺扎进李爱国的心脏前,李爱国就已经不动了,完全丧失反抗能力。因为如果李爱国能动,凶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只一下,刚好就扎准进心脏位置,而在身体其他地方不留下任何伤口。即使凶手真就运气那么好,李爱国被扎后的几十秒时间内,还是有反抗能力的,不可能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下午我去看过李爱国尸体了,我发现他的耳朵根下方的脸部位置,有一小块烫伤的痕迹。我跟陈法医讨论了一下,应该是凶手拿了一根高压电击棍,先用电击棍击昏李爱国,再对准心脏,用枪刺一下扎准。当然了,死亡到今天下午已经过了大半天时间,所以法医没法儿通过体液鉴定李爱国死前是否受了电击,这是我们的推断,也是最有可能的推断。”
会议室里顿时唏嘘一片,因为在这个普通的县城,从来没遇过有人行凶,先用电击棍击昏受害者,再直接往心脏上扎上致命一刀。
普通的刑事杀人案,大多是失手杀人,即便是有预谋的报复性杀人,手段也很粗劣,凶器往往是斧头、榔头、尖刀等。
用电击棍先击昏,再造成能瞬间死亡的致命伤,这种手法很干脆,而且留下的作案痕迹也最少。
高栋道:“基本的案情介绍到这里,现在暂时没有人证物证,我们对凶手的年龄、性别、体貌特征也一无所知,大家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都提出来吧,集思广益。”
高栋的骨干科员张一昂道:“凶手杀人后,没拿钱物,说明是仇杀。我认为可以从死者的社会关系角度入手。”
底下又议论开了,纷纷讨论谁跟公安局副局长有仇。
一说起来,跟李爱国有仇的人可就多得去了,但到要杀人泄愤的仇恨,似乎一下子想不出来。
另一个老刑警有不同意见:“我看,凶手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了那幅字,也不一定凶手和死者有仇,可能是个仇视社会、报复公务人员的货色。”
高栋插了一句:“杀够局长一十五,局长不够科长补。”这话再次从他口中说出来,会议室里虽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他们仍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阴霾感。
高栋冷哼一声,道:“凶手口气很大,这事轰动省市两级领导,领导担心按凶手的口气,还会作案。我不管凶手是不是仇视社会,总之,我们必须尽最快速度把他逮捕归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家都知道,这案子一冒出来,所有人都背负了沉重压力。
其实现场压力最大的不是高栋,而是局长郭鸿恩。
因为按照公安系统惯例,命案必破。
凡是出了命案,没有破获的,主管负责人很可能被调岗。即便不被调岗,未来几年想要升迁,也是麻烦重重。
而这次是个特大命案,更是必破无疑。如果最后破不了案,高栋虽是督办,但因为他只是协办,所以背负的责任还小些。但郭鸿恩作为辖区的负责人,根本躲不过去。他本是厅里下派挂职锻炼积攒资历,此前没有破刑事大案的经验,现在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高栋身上了。
高栋扫视大家一眼,缓和了下语气,安慰道:“大家也不用紧张,现在咱们分析案情还刚开始嘛,不要给自己增加压力,继续接着说吧。我认为说凶手是为了报复社会有可能,凶手和李爱国有私仇,也有可能,那幅字是为了转移我们注意力,让我们侦察角度转向那些仇视社会的分子。这两种可能性,暂时还没法儿确定。”
张一昂道:“我认为现在最大的疑点,就是李爱国车子开到凤栖路时,快到家门前了,为什么会停下来,而且又让凶手上车了,并且他对凶手的举动没有提防。”
高栋点头道:“不错,这是个关注重点。按照咱们开车习惯,半夜开到一条人流量小的路上,有什么情况会促使人半路停下车?”
一人道:“到路边上厕所?”
随即有人反驳:“都快到家了,怎么可能就差一两分钟憋不住?”
高栋道:“更为古怪的是,李爱国居然让凶手上车了。你们半夜开车到路上,有什么情况会让车外的人上车?”
张一昂道:“凶手是李爱国的熟人?”
高栋道:“不能百分百断定,但这种可能性比较大。”
局长郭鸿恩道:“看来还是要仔细调查李爱国的社会关系。”
高栋道:“这是一块工作。另一块工作,从凶手的精心准备看来,凶手是提前在路上蹲点,守着李爱国回家的。而案发现场情况判断,凶手只有一个。现在问题是,凶手怎么会知道李爱国昨晚会晚回家的?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情况,昨晚和李爱国一起打牌的朋友中,有人是同伙。第二种情况,凶手有帮凶,在跟踪李爱国,而凶手则提前埋伏在凤栖路上。第三种情况,凶手为杀李爱国已经踩点跟踪很多天了,对李爱国的行为习惯非常了解。昨天他已事先跟踪过李爱国,知道他在酒店打牌,回来可能挺晚,所以提前埋伏在了凤栖路上。现在我们要确定的是,凶手的整个谋杀行动,是完完全全他一人一手操办的,还是有另外的帮凶。”
陈队问:“这个怎么查?”
高栋道:“不管哪种情况,凶手在案发前一定进行了多次的跟踪踩点,县区道路上这么多监控探头,一定会留下痕迹。”
郭鸿恩道:“我马上安排人手去查。”
高栋道:“这块工作量很大,先放一放,我们这几天有更重要的事。陈队,下午让你跟交警拿沿海南路和沿海北路两处的监控,拿到了吗?”
“嗯,拿到了,不过,他们只保留十五天的录像。”
“十五天嘛,够了。还有小区门口的监控呢?”
“也拿了,他们只保留十天。”
“十天也差不多。对了,这三个监控质量如何?”
“都是高速上用的高清摄像头。因为是公务员小区,里面也住着一些交管部门的领导,所以当初建设时,就考虑到自身周边的居住安全,所以三个装的全是高清,比城区其他地方的监控都要好。”
高栋满意地点下头:“那么凤栖路上晚上的光线如何?”
“也非常理想,不到二十米,两侧都各有一盏路灯,照明亮度远好于其他路段。”
配套设施好,这对破案是个很有利的条件。
高栋继续道:“就是说,这三个监控,在晚上也能清晰拍摄出画面咯?”
“嗯,监控录像我看了,非常清晰,不过……”陈队担忧道,“不过监控拍不到案发地点。”
高栋道:“凶手作案前,一定会经过监控的。”
“如果凶手作案前,也是从水沟里过来的,那监控不也拍不到吗?”
高栋肯定地道:“这是不可能的。第一,凶手在作案前,已经在凤栖路上蹲点守着了,作案前时间尚早,凶手如果从水沟里过来,容易引起路过的行人注意。第二,水沟里的水深到膝盖,凶手如果裤子湿了,也会引起死者的警觉。当然啦,你或许说凶手裤子湿了,躲在某个角落换干的,但这么做,太折腾了,隐患很大,不符合凶手干净利落的作案手法。”
高栋继续道:“大家注意到案发所在地的地形了吗?案发在南北走向的凤栖路的南段。凤栖路最南端与沿海南路的交叉口,有一个监控探头。凤栖路中间,也就是小区的正门口,有一个探头。北端与沿海北路的交叉口,也有一个监控探头。虽然案发点没有探头,但整条凤栖路,两头和中间都有监控,一边是小区高墙,凶手爬不过,一边是荒田,凶手来的时候不会从荒田走。这就是说,整条凤栖路完全是个封闭的区域。”
高栋看了所有人一眼,发现大家还没跟上他的思路,他加重了语调:“凶手在犯罪前,必然是从路面进入了凤栖路。凤栖路两端和中间都有监控,那么凶手也必然会被监控探头记录下来。陈队和我的人一起重点查,昨晚6点以后,每个人、每辆车,凡是进入了凤栖路,之后没有离开下一个探头,或者车辆半路下过人,就表明此人滞留在凤栖路上,那么他就是凶手!”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瞬时群情激奋,高栋果然是经验丰富的刑侦专家,一个彻头彻尾没有人证物证的死案,那么快就找出了方向。
当晚进入凤栖路的每辆车、每个人,只要从一个探头里进入了凤栖路,之后短时间内没有从任何一个探头里离开,这便表明此人留在了凤栖路上。而他必然就是凶手了。
这条思路理清,后面的工作就有方向了。
凤栖路不是主要道路,车流行人数量有限,调查应该不会太困难。
正当大家为有了方向充满信心时,高栋接到了个电话,打完电话,他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李爱国身上的六四配枪丢了,枪套放在车抽屉里,大概还有五六发子弹,也被拿走了。”
郭鸿恩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他毕竟是领导,不能让别人注意到他的焦虑。
大家也都一片沉默。
高栋轻咳了一声,道:“凶手手里有了枪,必须抓紧时间,现在一共有五方面的工作要做。第一,陈队,你负责安排,马上按我说的查凤栖路的三个监控,这是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这几天大家都留局里轮流加班,辛苦一下。第二,郭局,需要你这边安排一些人,查查全县的道路监控,看看案发前一段时间里,李爱国的车子后面是否有可疑的车辆跟踪。第三,张一昂,你联系省公安厅物证专家,把案发现场的所有遗留物,全部重新鉴定一遍,看看是否能找出某些线索。第四,陈队,还是你安排人负责,给李爱国昨晚的几个朋友,以及他的亲友录详细的口供,罗列出完整的社会关系,并且调查他的社会关系中,有没有人表现异常的情况。第五,郭局,还是要麻烦你,现在人手不够,需要从下级的各个辖区派出所里,调一些有经验的警察,细致走访周边,看看当晚有没有人见过异常的人。好了,咱们就从监控、物证、人证、社会关系这几个方面着手,全警动员,全力以赴,早日侦破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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