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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绛罗裙2


明蓁头一回有些稳不住阵脚了,咬着指甲在房里来回走了一整日,走得小梅都慌了神。

曾少铭这个挨千刀的,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扶桑去了?她可不想嫁去颖州,那边地处偏远,关家又是十分传统的大家庭。她过去当不成舒服的少奶奶,婆母调教媳妇是极有手段的。她可不想那样过一辈子。

明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怕这几日明蓁在外头胡闹再横生枝节,便叫人守着门,不许她乱跑。那几个大力的婆子是明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除了自家主子,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明蓁晓得同她们正面冲突那是落不着好的,只得再想其他的法子。

明太太又点名要明蓁画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像,正好送给关夫人做见面礼。明蓁把自己关在房里画了一天的画,心总算静了下来。叫小梅去广宁街,把她房里的一挂绳子取出来。

小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按着吩咐去了,在前院遇到正在指点明四爷功夫的沈彻。

沈彻见了小梅,问:“是小姐要出门吗?”

因明蓁对这人态度有了转变,小梅对他也客气多了,“我们小姐这几日都不出门,我去广宁街取个东西。”

沈彻正想摆脱聒噪的明四爷,便道:“是什么东西,我骑马来去都快,可以替姑娘跑一趟。”

小梅虽然懒,可不敢敷衍明蓁的差事,只摆摆手,“多谢您嘞,不是什么急用的东西,就一根绳子。不过在小姐房里,她那房间不许旁人进的,我还是自己去吧。”

沈彻心头微微一动,但也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蓁等府里下了钥匙,提着绳子到后院准备翻墙而出。她要去安排一下,好让明日关家大少“看清”明五小姐是怎样不堪为妻。沈彻当时还教了她如何打出简单结实的绳结,此时倒派上了用场。她先在墙下听着巡逻卫队的脚步声远去,这才爬了梯子翻过高墙。

确实是比原先那条绳子好用些,但还是磨得手疼。上回瓷片割伤才好,这会儿又蹭破了,简直活受罪。她一边往下落,一边心里暗骂着曾少铭和小戏子。好不容易落了地,明蓁走了几步,才一转弯就看到一人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似在赏月。

真是出门遇到鬼了,明蓁的头都疼起来了。她一见到沈彻掉头就要走,沈彻却拦住她的去路,笑问:“这么晚了,小姐莫非也是出门来赏月的?”

那月亮白惨惨的,挂在枯树枝上,冷风飕飕的,没半点看头。

“轮不到你管。”明蓁冷冷道。

沈彻点点头,“在下自是无权过问小姐的私事。不过明大人和夫人早有吩咐,让在下这几日好好保护好小姐,明日的酒宴要保证小姐务必出席。”

明蓁见硬的不行,便转换方式,柔声下气道,“你到底是不是曾少铭的朋友?明天我嫡母要逼着我相亲,这是对少铭的背叛。你说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反正我不会去的。”说着就要走。

沈彻软硬不吃,依旧拦在她身前,“沈某职责在身,恕不能放小姐离开。”

明蓁仰着头,眯着眼睛盯着他,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看看你的本事好了。”说话间,冷而坚硬的枪口顶在了沈彻的下颌处。“你再拦着我,我不介意多浪费一颗子弹。”

沈彻垂目看了看,手指轻轻推开了她的枪口,“姑娘家不要舞刀弄枪,到时候走火伤了自己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枪口也不是用来对着自己人的。”

“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

沈彻只是笑笑。

明蓁收了枪,“既然你这么喜欢做跟屁虫,你就跟着好了。”她绕开了沈彻,走到街心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把她拉到了艳阳苑。沈彻则是骑马跟在旁边。

这会儿艳阳苑正是最热闹之时。芳菲还没出院,那老鸨见到明蓁,一抖帕子就迎了上来,“哎呦,明五爷,这都多久没瞧见您啦,我还以为您把咱们都给忘了呢!”

“那哪儿能呢!这不听说妈妈这里又从旁处挖来了几个极其漂亮的姑娘,所以带着——”她停下来转头对着沈彻挑了挑眉,“带着朋友来捧场。”

妈妈见沈彻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自是不敢怠慢,一边引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雅间,一边叫人去叫姑娘们来。明五爷在欢场里是很有几分名头的,出手大方还不会折磨人,女孩们自然都愿意来伺候她。不多时,房内就满满站了十来个能唱会跳、花红柳绿的姑娘。

明蓁打算着,若沈彻是个假正经的,看到这架势自然就知难而退;倘若他是个登徒子,那正好把他困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她好去安排自己的事情。

明蓁笑着同沈彻道:“沈兄,若有瞧得上的,尽管叫来,不用客气。”反正她是不会花自己的银子的。

沈彻虽看出她的意图,却是从容掀袍坐下,“五爷自便,在下只想护卫五爷安全,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明蓁狡黠一笑,竟然把所有的姑娘都留了下来。“沈兄是自己人,自然不会叫你坐冷板凳。姑娘们,这位沈爷是我的朋友,你们今日一定要拿出点看家本领,好好伺候。”

见沈彻仪表堂堂,是难得的体面客人,姑娘们笑嘻嘻、脆生生地应了。除了明蓁身边的两个,其他都一拥而上,把沈彻团团围住。那染了浓香的帕子乱飞。

明蓁笑眼旁观,等着看他的笑话。沈彻却大大方方,在百花丛中正襟危坐。还坐出一份乱世枭雄只身深入龙潭虎穴的凛然豪迈来。他不气不恼,脸不红、心不跳。一双眼睛,带着武官特有的威严冷煞,不过一扫,女人们都不太敢造次了。

明蓁忽然想起曾少铭说过的,他们这群人,在外头留洋,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尊重妇女”。不管心里是怎样想的,或许怜悯、或许鄙夷,但表面的功夫还是做得很足。明蓁却觉得,因为他们尊重的不是女子,而是自己的教养。

一张大圆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明蓁冷眼瞧着他,忽然很想要把这个人看透。可以说,这是她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男”,却和她认知中的男子完全不同。曾少铭不算,因为从听到他的名字时就知道他会是自己的丈夫,潜意识里,他算自己人。

明蓁同相熟的姑娘递了个眼色,那姑娘会意,端着酒杯向沈彻劝酒,沈彻竟然也没有拒绝。其他的姑娘一见,都纷纷拿了酒让他喝。沈彻并不见恼,都一一接过来爽快地喝了。待到姑娘们再次斟酒来灌时,沈彻却是不再接酒,只道已经喝了所有姑娘的酒,就不麻烦大家了。

他虽不作色,但那不显山不露水的疏离,女人们都心生了畏惧。可客人花了钱,总要找些乐子吧?风月场上的女子,最不会冷场,有人提议唱小曲儿,这样架琴的架琴、抱琵琶的抱琵琶,唱曲儿的唱曲儿,伴舞的伴舞。一时间房内弦歌丝竹,好不热闹。

沈彻淡淡一笑,自己倒了酒。拿起酒杯,冲着明蓁遥遥相祝,然后缓缓饮进,但那目光却一直没从明蓁脸上挪开。

明蓁看到他的喉结耸动,自己也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他明明没有表情,但那眼睛却像带了钩子,勾住了她的目光。周围的嘈杂忽然都消失不见了,明蓁只听见腔子里的心跳声在耳廓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终于偏开了脸,同身边的女孩子调笑起来,再也不看沈彻。

闹了一夜,众人都有了乏意。反而是明蓁和沈彻,面不改色地坐着。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却是无声地你喝一杯、我随一杯,像在互相较劲一样。

明蓁看了看外头天光已大亮,忽然觉得十分无趣。她站起身,沈彻也放下酒杯,“五爷要去哪里?”

“茅房。沈兄要同去?”她挑衅一笑,然后翩然而去。

沈彻看着明蓁离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明蓁确实是往茅房方向去,但中途忽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拦住了,拖着她到了偏僻处。沈彻悄悄跟过去,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但断断续续也听了个明白。

“求五爷救救我妹妹吧!我那个黑心爹卖了我一个还不够,现在又要把我妹妹卖进窑子里,她才十二啊!”那姑娘边抽泣着边说。

他听见明蓁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叫我说你什么好?早跟你说了,赚的钱好好存着,回头赎了身,买个一亩三分地,放放租子也足够你过下半辈子的了。你可好,耳根子软,你那爹一来要钱,你就给!”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家就我弟弟一个男丁,那赌坊的人说不给钱,就剁了他的手……”

明蓁怒道,“剁了正好!你好欺负,他们就紧着吸你的血。你舍不得他们,他们可不管你的死活。瞧吧,这会儿连你妹妹一齐害了。”

那姑娘又哭着求了一会儿。明蓁大约是被她哭烦了,才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我去跟妈妈说一声,叫她们先不要动你妹妹。我再想想办法,看谁家要买丫头,我给推荐过去。”

那姑娘千恩万谢,明蓁不耐烦道,“行了,爷急着去茅房呢。哦,我今天带来个客人,身家不薄,你也过去好好伺候,能敲一笔是一笔。记好了,你再拿钱给你家人,我再不管你了!”

沈彻简直要气笑了。心里忽然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女人?无论把她当做男人相处,还是当做女人相处,好像都差了点意思,不合适。甚至有时候也觉得应付不来。

但他一向是知难而上的那种人,只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也不能真跟着她到茅房里,所以又回了包间。那一众姑娘们也都困得没了应酬客人的力气,东倒西歪的,或在椅子或在榻上懒懒靠着。

沈彻随意问了几句明蓁的事情,不知不觉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明蓁还没回来。他暗道不好,忙起身想去查看。其中一个姑娘瞧见了,对众人使了眼色,顿时女孩子们又生龙活虎地围上来不让他走。

沈彻好不容易挣脱了莺莺燕燕,去了茅房一看,果然没有了人。再一问外头伺候的伙计,说明蓁早走了,好像往侧门那边去了。

沈彻正要追出去,忽然老鸨领着一群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呦,沈爷这是去哪里,这样匆匆忙忙的。咱们姑娘们伺候的爷可还满意?”

沈彻拱手一礼,“多谢妈妈招待,沈某还有要事,恕在下不能久留。”

老鸨一抬手,“等等,麻烦沈爷留了茶资再走不迟。”

“茶资?”

“对呀,咱们又不是善堂,姑娘们陪了您一夜,总不能白玩吧?五爷说了,今日是沈爷请客,还要把这两个月的账都结了。”

原来要敲他一笔的是明蓁。

沈彻被讹去了一大笔银子才从艳阳苑里脱身。出了桐花胡同,站在大街上左右张望。街上的行人也渐也多了,穿梭的黄包车不时从眼前跑过。沈彻在马上略一思忖,一拽马缰奔了出去。

明蓁去了医院。芳菲已经大好了,过两日就能出院了。见她面带倦容,芳菲让了半张床给她躺下。单人病房,也算安静。明蓁在医院补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芳菲噙着笑的脸。昨夜里酒喝多了,她脑子还有些发懵。

芳菲给帮她把踢开的被子盖好,“爷梦到什么了,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

梦到什么了?明蓁有点想不起来了。她转过脸躺平,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那不可能,我可笑不出来了。今日我嫡母逼我相亲呢。”

芳菲撑着起身,神色也紧张起来,“真的吗?那,您和四少的婚事,就不算了?”

明蓁也烦,拉起被子蒙住头。芳菲不再说话,怕惹她心烦。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道:“芳菲,你别怕,我不会嫁到外地去。”离开了洛州,离开了曾少铭许诺的未来,她就不再是明蓁了。

芳菲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明蓁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搭到她肩窝里又闭上了眼。芳菲头一次在明蓁身上感到了一种脆弱。

她一直被明蓁保护得很好,虽然身在风尘,可除了刚落进虎口时受了点罪,后来一直没受过什么委屈。可有时候她发现,明蓁并非无所不能的。说到底,她的无所不能,也是依附于男子身上的。

芳菲能理解明蓁的痛苦,但她认得清自己身为女子在这乱世的命运。如同明蓁说的,美丽的女孩子被人践踏,不过是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有时候出卖她们的是她们自己,更多的是她们的家人。

芳菲对于未知的命运心里也怕,但她的性格绵软,所以默默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可明蓁是那样不肯认命,那样要与天争。那份不认命,叫她着迷,叫她愿意在她身边。她认可明蓁的话,所以她还是学着做针线活、学算数……她也想变成有用的人,在明蓁偶尔软弱的瞬间,可以让她靠一靠。

明蓁觉得自己像被二姨娘搂着,很安心,又沉沉睡了一觉。从医院里出来,已经过了午时了。才在街上走一会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明蓁下意识往边上避了避。但那马蹄声却在身边停住,她一转身,又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五爷真叫在下好找。”

明蓁终于从他那惯常冷静的声气里捕捉到了一丝咬牙切齿。有点痛快。

明蓁继续流连着街边的形形色色的小摊子,满不在乎地笑道:“在艳阳苑见沈爷玩得高兴,不好扫沈爷的兴,是以不告而别。沈爷莫怪。”

“五爷,时辰差不多了,大人请你回府。”

“我要是不回去呢?”明蓁挑衅地望着他。

沈彻带着马向前两步,忽然一俯身将她捞起来横放到马上,鞭子一抽,马撒开蹄子飞奔出去。他这一连贯的动作太快,快得明蓁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头垂向地面,马速度又快,她被颠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出来。帽子掉了,辫子也颠散了,长发飘散。她此时再摆不出风流倜傥的姿态,手脚乱踢,怒吼道:“沈彻你把我放下来!”

沈彻一手握缰绳一手圈着她的腰,怕她真会被颠下去。

沈彻并不理她,一路奔到明府角门前,自己翻身下马再一箍她的腰,把她也抱下马。明蓁脚落了地,头昏眼花双腿发软。沈彻虚虚扶了她一下。

明蓁稳住了身形,又陷入一种奇耻大辱里:穿着男子的衣衫,披头散发,露出女子真容。她扬手就往沈彻脸上抽去,“谁允许你碰我的!”

沈彻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无视她的蛮狠,“大小姐,沈某人虽是你的保镖,并非任你喊打喊骂的奴才,请你也与人尊重。”说完丢开了她的手。

只是他没想到明蓁不是那么容易下火的人,那一个巴掌没打出去,胸中恶气更盛。他甫一松开手,明蓁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沈彻反应快,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蓁挣了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力气没他大,不肯这样吃亏,一双眼睛恶狠狠的,像一头发狠的小母狼,把他看笑了。“喂,你讲不讲理?我没怎样你吧?好好好,我道歉,我也不是故意碰你的。”

明蓁哪里听得进去?右手被抓了,左手又扇过去。沈彻无奈把她两只手手腕都抓住了,“明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明蓁被那股心火顶着,手打不了人,还有脚。她抬脚就往沈彻脚上狠狠跺上去。沈彻虽然穿着皂靴,还是给踩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彻也是恼了,还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女子。这野蛮的劲头,激起男子的征服欲。他反手一拧,从她身后箍住她。明蓁几乎被他拥在怀里,任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

沈彻在她耳边讥笑,“你一直在外头说自己是个爷,男人之间碰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总不能不小心碰了一下,就叫我以身相许吧……别动了,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要不要沈某人叫明小姐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男人、什么是女人?”

明蓁抿住唇,忽然很委屈,那委屈铺天盖地裹挟而来。她为什么不是男人?她恨!可这力量上的悬殊叫她明明白白看清了,她在真正的男子面前,不值一提。

一滴泪落在了他手背上,沈彻歪头一看,明蓁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他这下有点慌了,“怎么哭了?刚才不是很厉害吗?”

“你放开我。”这回声音总算软了些。

沈彻也并不想在大街上和她纠缠,松开了人。明蓁抹了把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府里走。沈彻也无声地跟上去了。

明太太已经派人来过几趟了,小梅找不见明蓁,被明太太好一阵数落,这会儿正在房里急得团团转。见明蓁回来了,转忧为喜,“爷,您去哪里了呀……”忽见她这披头散发的,眼眶还有些红,又收住了声,“小姐,您怎么了?”

“没事,给我准备好洗澡水,梳洗换衣。不要让太太等太久了。”

小梅暗暗吃惊,但立刻行动起来。

明太太早等在马车上了,一会儿派人过去催一回。沈彻守在明蓁的马车旁,想着明蓁那性子,待会儿怕也要出点什么乱子。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几个仆妇拥着一个人从里往外走。明蓁头梳双髻,惯常光滑无发的额头上此时垂着一排齐眉刘海。耳上一对金线东珠坠子,随着走动晃得一片粲然。一身藕粉色绣花披风,小小一张粉白的脸在出锋里显得格外柔软,是精心描画过的面孔。行动间,浅杏色的百花穿蝶裙子若隐若现。

明蓁本就生得比寻常女孩子高挑些,这样一打扮,更是清丽出群。明蓁目不斜视地从沈彻身旁走过,到明太太马车前行了礼,方走回自己的马车。伸手搭在丫头的手臂上,登上了车。

沈彻看见她露出的那小截雪白的腕子上戴着两只金镯子,配了一个晴紫色的扭丝纹玉环。流光一闪,若有若无的金玉之声,让他心头忽然有一丝异样。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明蓁原本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丽的女孩子。

这一场饭局,沈彻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来的。但实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明蓁像是换了一个人,乖顺地坐在明太太身旁。关夫人问话,也是应答得体。不怯不妖,不骄不懦,完完全全高门大户家小姐的做派。

沈彻看得出来,关家人对明蓁倒是很满意。那关夫人目光凌厉,一看就是个厉害主母。关大少三十出头,生得一张寡长脸,面皮黑黄,有几点麻子。笑起来倒是和气,只是相貌实在是一般。这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曾少铭谦谦君子、雅蕴俊秀的。沈彻心里对明蓁竟然生出了一分可惜。

沈彻一直等着明蓁大闹宴席,但这顿饭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明蓁随着说了会儿话,开席后浅浅吃了几筷子菜,便推说头痛离席。

明太太十分满意她今日的表现,听闻她要提前离席,也不生气,拉着她的手,两人母慈女孝地说了两句,便叫让她回去了。她心里也很是赞同,大家闺秀定然要有分寸的拿娇,方能显出名门望族的矜贵。明太太虽然急着她嫁出去,但也不想显得太廉价,上赶着贴上去。

明蓁离席,沈彻自然是跟着走的。他耳力好,在出雅间时听见关夫人低声问明太太,“呦,那位是府上的什么人?”

明太太道:“是我们小五的保镖。”

“呀,竟然是保镖。瞧着有些气度,还当是府上的大管事呢!不过怎么小姐出行还带着保镖?男女有别,这随身跟着,合适吗?”

明太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自抬身价的机会,笑道:“不怕夫人笑话,小五虽不是我亲生,那却是我们老爷的心头肉,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其他的姑娘,就是我那几个嫡生的都比不上……”

明蓁出了天香楼,脸上那份端庄的浅笑骤然消失。要说敷衍这些贵妇人们,她根本不在话下。大宅子里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她本就手到擒来。即便嫁到关家,也能八面玲珑,并非应付不来。她只是厌烦那样暗淡无光的日子,厌恶那样的自己。

明蓁走到了马车前,小梅放下踏脚凳,但她没有上车,忽然道:“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在街上走走。”

小梅应了声“是。”但明府里跟出来的几个仆妇却笑着想要跟上去,都被明蓁一个眼神给瞪得不敢再多言了。见她步行,沈彻也没有骑马,同小梅交代了一声后,便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天色暗了下去,街上的煤气路灯已经亮起来了,照见路两旁屋顶上的积雪,莹莹发亮。街道两边也堆着积雪,因为夜色,那些肮脏污秽便都看不分明了。

虽然马路中间清扫了出来,但那半化不化的冰和尘土杂糅成了泥泞,不一会儿明蓁的裙摆和披风下摆就都溅满了泥水。但明蓁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浑然不觉。沈彻也没打扰她,默默在她身后跟着。

她的影子淡淡地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寂寂无声。

沈彻志存高远,从没什么闲愁感伤,但这一刻,他看着她的影子,忽然感觉到了她坚硬带刺的外壳下,有一份浓浓的“酒余人散后,独自凭栏杆  ”的孤寂。这种对一个女子的感觉,十分陌生,又很难被忽略。

大约是走累了,他见明蓁寻了个面摊子,站在摊子前看了半晌才去寻桌子坐下。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瘸了腿,动作却利索;女人身材矮瘦,一张和气笑脸。见明蓁衣着华贵,女人特意把条凳和桌子又擦了一遍。

沈彻也被那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给勾出了食欲,径直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明蓁似乎早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后,见了他并不意外。既不看他,也不赶他走。向女人要了碗云吞面后,就托着腮看着那摊主煮云吞。

那夫妻两人各忙着各的,后来女人走到了男人身边,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相视一笑。那女人抬起胳膊,用袖子给男人擦了擦汗。

有食客离开,女人过去收拾碗筷。那客人还剩了几个云吞,女人没有倒掉,拿着碗到挑子前蹲了下去。明蓁才注意到那挑子下头背风的地方,还窝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又有客人坐下,女人忙起身去招呼。这夫妻俩忙碌的身影在大锅蒸腾的水汽里影影绰绰,那明明是两张被生活蹂躏过的面孔,却又是那样坦然。明蓁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东西做好了端了上来,明蓁看到沈彻要的是红油抄手。他吃了一口,又问女人有没有辣酱。女人笑着点头,“有的有的,洛州人不嗜辣,我们自己做的酱,没摆桌上。”

明蓁饿坏了,三两下先把碗里的云吞都吃了,方才慢慢吃起面。她看到沈彻往碗里舀了三勺辣酱,忍不住问:“加这么多,不辣吗?”

沈彻加完了第四勺辣酱,“辣。难得碰上这么对胃口的辣。你知道洛州菜偏甜,就算是辣也没什么辣味。你要不要试一试?这酱很香。”说着把那罐辣酱推到她面前。

明蓁从不吃辣,家里人也嫌弃小姐们吃辣后不雅气。她对吃方面也没什么过多的热爱,能饱腹就行,算是对甜食有一点偏爱。但见他吃得那样香,也动了心,小小挖了半勺拌进面里。

“可以多放一点。我们那里人都说,辣出了汗,什么怨气都出来了。”

明蓁看眼前碗里的清汤不过只变了稍稍颜色,她卷起一根面放进嘴里,好像是很香,也没有特别辣,便放心大胆地又加了半勺。可沈彻却直接往她碗里舀了一大勺,“五爷是爽快人,吃点辣子罢了,何至于这样黏皮带骨。”

这激将法真有了效用,明蓁当下就裹着酱吃了一筷子面。可才进嘴,那眼睛鼻子都辣得拧在一起,呼呼地抽着凉气,话也说不利索了,“沈彻……你这个……混蛋!”

何止是出汗,鼻涕眼泪都给辣出来了。好好一块手帕,很快就脏得不能用了。

沈彻哈哈大笑,掏了帕子给她,“用我的吧。”明蓁不客气地接过来,“噗”地擤出许多鼻涕。不过好像确实痛快了很多。

虽然舌头、嘴唇都是又麻又辣,明蓁还是把东西给吃完了,然后慷慨道:“算了,艳阳苑劳你破费,这顿我请了。”

沈彻也不同她客气,拱了拱手,“多谢五爷款待。”

明蓁正要叫“小梅付钱。”才想起来小梅没有跟在身边。她是不带钱在身上的,沈彻则是被老鸨搜刮了干净,还签了张欠条。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窘迫。可看着看着,忽然都笑了起来。沈彻头一回看到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明蓁越笑声音越大,引得摊主过来询问。

明蓁摆摆手说没事。笑完了,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明蓁看到那女人忙碌间不时去查看稚儿,心头柔软。她伸手从腕子上退了只金镯子下来,“我们出来都忘了带钱了,就用镯子抵饭资吧。”

那老板哪里敢收,“呀,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小本生意,找不起。”

“不用找了。”

女人听见动静也忙跑过来,也说不敢收。他们没少受过欺凌,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宁可少赚些钱,也不敢惹事。

“小姐若忘了带钱,下回叫人送来就成。我们夫妻俩每日里都在这附近做生意。若是不方便,就算请小姐、少爷两碗云吞也不打紧。”

明蓁明白他们的顾虑,还是坚持把镯子放下了,“收着吧。这样,就当我在你这里存了账,往后什么时候过来吃,我再不付钱了就是。”这样一说,两人终是收了镯子。

明蓁和沈彻起身离开。走出去一阵,明蓁又转身去看那夫妻俩。男人将镯子戴到女人手上,女人似在推拒,但最后还是戴上了。男人憨憨一笑,女人也在笑,让看的人,也忍不住想跟着笑。虽然那和她没半点关系。

风比刚才又紧了些,不多时落了雪。但因刚吃了热饭,这会儿也不觉得冷。明蓁停下来伸手去接雪,那雪无头无序地乱飘,根本接不住。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沈彻道。

明蓁仔细看着掌心里转瞬即逝的雪片子,幽幽道:“过会儿再说,我还想走走。”

沈彻看了看怀表,“你若只是想随意走走,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明蓁确实只想随便走走,既然有处可去,强过她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晃。便点点头,倒要看看他能领着她去哪里。

沈彻叫了两辆黄包车,差不多跑了小半个时辰,明蓁下车的时候发现竟然到了南春码头附近,不远处有座很宏伟的教堂。洛州几十年前开埠通商,行栈、码头、租界都在这边。洛州很早就有传教士来传教,自然也有几座教堂。

明蓁见那教堂灯火辉煌,有音乐声和歌声传出来。“这些人在干什么?”

“今天是洋人的耶诞节,要不要进去瞧瞧?”

明老爷一向反感那些传教士,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明蓁从来也没进过教堂,心中也有些好奇。如今既然已经到了,索性进去瞧瞧。

两人步入教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远处讲经台两边有孩子捧着歌曲本在唱圣歌。明蓁没想到教众这样多。两人在最后一排寻了个空位坐下,明蓁倾耳听了一会儿,“……我们有如花草,今朝虽茂盛,明朝即枯残,惟你永不变更……”

她听得似懂非懂,但却并不生厌。不同于听曲儿、听戏带来的那种感官上的冲击,这温柔的歌声在风琴的伴奏下,在高高的穹顶间萦绕回荡,伴着那温暖的烛光、彩绘玻璃花窗,好像都悄悄落在心头,叫人感到宁静安详。

明蓁静静地坐着,认真地听歌。待到唱诗班唱完了歌,又有牧师布道,然后所有的人都垂首,双手合十闭目祷告。明蓁余光见沈彻也一同祷告,忍不住凑过去问,“你也信洋菩萨?”

沈彻只觉一阵馨香在鼻端,微微睁眼,看到她一双大眼,满是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好奇。他也压低声音道:“我不信。”

“那你还这样?”

“入乡随俗罢了。”

“曾四说他信什么主义,总把信仰挂在嘴边,你信什么?”

沈彻唇角微微牵出一个笑,“我只信我自己。”

怕影响到旁人,两人说话时离得很近。气息相闻,明蓁先是看着他的眼,眸子一垂,落到他的唇上。薄薄两片唇。二姨娘说,唇薄的人情薄。那个男人好像也是这样的薄唇,可二姨娘明明知道那是薄情相,为什么还是要他不要她?

沈彻在她的凝视下,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可他并不知道,明蓁并不是在看他,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眼前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和他不能硬来。既然男人的法子行不通,那就用女人的法子。明蓁想到此处,忽然轻轻一笑。那婉然的笑颜让沈彻一阵悸动,好像心忽然被一双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待要看清她的神色时,明蓁已经退开了些,也学着人闭上眼垂下头,直到听到牧师“阿门”一声后,才再次睁开眼。

时辰不早了,两人各怀心事缓步往回走,直到走累了才又叫了黄包车。明蓁怕回了明府,明太太就会当场要她给个准信,便又躲去了广宁街的宅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盘算了一夜。

她现如今的乖顺,是为让明太太放松警惕,方便她行事。为今之计,索性也逃去扶桑,就算找不到曾少铭,也尽可以回来说在那边已经完婚。明太太就不好再给她张罗找婆家了。

东渡出海,签证是不需要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路费。津门到横滨的船票倒是不算太贵。可明蓁一问小梅,才知道手里的现钱别说船票了,能不能走出洛州到津门去上船都说不准。

她记得听明老爷提过一回,洛州送去扶桑的公费留学生,一年大概拨给一个学生近两千两。洛州还算富省,有不富庶的行省,给一千两百两左右的也有。不说学费,每月食宿就要几十两银子。她既然去了,自然一时半会儿不好回来,说什么也要等小半年后。这样一笔巨款,她如何能弄到手?

首饰是可以变卖的,但当铺里卖不上价,她又不认得什么掮客。她一向不爱戴首饰,明太太给的几件,还有二姨娘的体己,都被她贴给了那个男人。明蓁常戴出去见客的,大都是曾家送的。但曾家因有内务府的关系,他家的东西几乎件件有来头,她更不能送出去当掉。

思前想后,在第二日见到沈彻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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