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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上林春2


她问这话的时候,陆云从才脱了毛衣解开衬衫,想看一看刚才被野猪顶的地方。因是背对着她,他一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所以回过头望向她,微微蹙了眉头,不解的神情。

“我们不是夫妻吗,我以为夫妻都是要睡觉的。”明蓁抱着膝,下巴搭在膝头,在微笑。

原来他并没有听错。他的脸不受控制地红涨起来,因为太意外,连装咳嗽掩饰尴尬都忘了。但很快意识过来,她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此刻是不是还相信她的失忆。

明蓁一对黝黑的黑眼珠在火光里格外明亮,坦坦荡荡,像个天真的孩子。他把毛衣在火边支起烘烤,在她的目光里,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头靠到石壁上,仰望着壁顶,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他的笑还没停止,蓦地探身过去握住她的后颈,把她勾到面前,不由分说就吻了上去。

他们身上都有伤,都疲惫,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这种两性间的较量,仿佛能疗伤,像福寿膏,也许味道并不怎样,但能让人暂时忘了身体的痛。

他像是一只兽在向同类讨好地亲近,在等待她的应许。

他闭着眼,明蓁睁着眼睛,看到他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他的唇又回到她唇上,微微退开,睁开眼,看到她目光很平静,正有些审视地看着他。

明蓁以为这个人在雪地里应该冻成了冰棍,可没想到他身上那么烫。他的脸晒黑了些,身上却还很白,跟少年时没什么两样。但又好像被岁月偷偷换了一个人。宽阔的肩背与胸肌,隆起凹陷,纹路分明。应该在咬着牙关,脖子上的筋络都暴起来了。

他不想看到她这种清醒冷然的目光,又吻住她的眼,她不得不闭上眼。一切好像又有些不同了。他的呼吸声乱了她的呼吸,他的滚烫烧到了她的身上。但只要他的唇离开了她的眼,她必然会睁开眼睛,好像是想把眼前的人看清楚。

明蓁因为疲惫,觉得他的脸是朦胧的。瞳仁很黑,也难怪要戴眼镜,否则这一双眼睛看着就太多情了。他的面颊发红,有一种少年的羞涩。他的目光就是凶狠起来也是带着几分阴柔的。

他的影子落在她脸上,他从她的眼瞳里看见自己。他动一下,她的脸就清晰在火光里,那么冷静,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

她仰望着他的脸,漂亮是真漂亮。多少年了,她都快忘了。他像她生命里丢开手的玩偶,倔强地非要回到她那里去,哪怕知道躲不过被玩弄的命运。

她忽然抿着唇笑起来,放肆的,挑衅的。他甚至都怀疑,倘若他要进一步,她会像悍妇一样和自己扭打在一起。明明他在俯视她,却感觉是她在俯视他。

看出来他并不会胡来,但忍得很辛苦,又很委屈。明蓁忽然想起那一年,那个眼角红红的,任她欺辱的小戏子。

他的隐忍克制就很可爱,可爱到,必须欺负他一下,她心里的邪恶才能得到满足。

他望着她,单手一粒一粒解开纽扣,然后把衬衫扯掉,安安静静,乖顺地等待女王的垂怜。

明蓁看到他手臂的肌肉有些裂纹,像芳菲怀孕时肚子被撑大后留下的纹路。她以为那些是身为人母的记号,原来男人也会有。她有些好奇地摸上去,指尖才触到他,就感觉手下的肌肉一缩,接着又放松了下去。

她还没有研究完,他又俯身吻她。背部的皮肤光滑,肩背处却粗糙,应该是陈年的旧伤。现在成了一只又脆弱又美丽的鬼蝴蝶,叫人心疼,想把它掬在手里,抚慰它经历过的苦痛。

他从未发现她的身体这样纤瘦。而刚才,就是这样纤瘦的她,把他从雪地里背出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献出自己所有的虔诚与深情,疯狂地想要把这具身体焐热。但她摁住他的手,他就停了。

也不意外。

“你手太凉了。”

倘若遇到危险,为了活命,明蓁并不惜所谓的贞洁。但她也不是那种会拿身体去作所谓报答的人。明蓁摇摇头。她确实对这种事情没太多兴趣。“等我想起来以后再说,好吗?”

陆云从苦笑了一下。她可真狠,让他停在这一刻,不上不下。或许从前蒙昧无知,但这些年,书读得多了,经历的事多了,他愿意直面自己的心:这种畸形的爱,难道不也是一种爱吗?他知道她自私又无情,但他那么爱她,所以并不想勉强她。

但她的抗拒还是让他有些挫败感。长夜漫漫,天地无声,红尘寂寥。像是恩怨难明的一对恋人,就该在此处此时,抵死纠缠,共赴末日。

他也不气馁,握住她的手轻轻压在自己胸口,想让她知道这一颗心是如何为她跳动的。

明蓁没有抽回手,开始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手下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奇怪又有点新鲜。是心在跳动,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挖走他的心,不,他的心已经被挖走了。

她从他目光里看到了不可抑制的渴求。明蓁想起许多年前少年的那双眼,怨毒地望向她,那应该是怎样充满了痛楚的喜悦?

两张脸重叠在一处,恍然“幻世浮生如梦寐。”千劫万劫,触摸到命运转动的巨轮,一如这天地雨雪霏霏,融为春水,流水向东,朝宗于海,又化作雨;一如日升月落,阴晴圆缺,寒来暑往,枯草再如茵——注定谁也逃不过的轮回。

明蓁不信命,却在这一瞬间忽然信了。

他眼角春意深深,甘愿做刑徒。

他深望着她,看出她的窘迫,什么也没说,无声地指引。

两个人,郁郁流年,岁月仿佛在此时颠倒,江海也为谁倒流。在这冷酷的深冬,握着一丝命运的怜悯,推迁往复里,为他留一段不多的快乐。

像有一阵电流游走遍全身,头昏蒙起来。洞外的风声忽然如涛般呼啸起来,再一细听,又不是,是她心底的声音。痛苦抑或者快乐,她分不清,但这一刻她是愿意他快乐的。

从深海到云霄,像在心甘情愿被命运磋磨,接受着它给予的一切的快乐与痛苦,深情与绝望。

他粉身碎骨。

暴风雨后渐归平静的海面。她听见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是对不起?只是这声音有些异样。她去看他的脸,他眼眶里有泪水浮起,然后静静滑落,像只可怜的小狗。

她讨厌这种哀伤的气氛,调侃道:“真是个哭包”,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赧然地去擦脸,她笑得不可抑制,“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看着她粲然的笑脸,也不再反抗,由着她去了。她得意没多久,才知代价。数度失守,手麻臂酸。两人都精疲力尽了。明蓁静静躺在他怀里,一动不想动。

“睡一会儿,雪好像停了,天亮了我们就下山。阿荣他们应该也会找上来。”

“我睡不着。你票过戏吗,来一段吧?”

他嗓子毁了,本不想唱。但想了想,清了清嗓子,还是唱了。

他一人又唱生,又唱旦。“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

明蓁闭上眼睛,唇角扬着,冲他挑了挑大拇指,“陆老板,高。”然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陆云从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垂目看到她的耳垂,有淡淡一点耳洞的痕迹。或许,他能留下的,也只是这样淡淡的一点痕迹吧?

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或许不是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而是你爱上了一个没有心的石头。你焚烧她、雕刻她、鞭笞她、碾磨她,抑或者抱在怀里想要温暖她,她都不为所动。你却落入了深渊,她就是让你沉入渊底的巨石。

他睡不着,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并不多了,或许未来也不再有。这一夜她不是虚与委蛇曲意承欢,她就是她,她以自己最真实的样子对待他。他心底涌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他要拿她怎么办?

看着外面又徐徐下起的雪,他想,洛州的春天怎么那么远呢?

武哥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不会善罢甘休,来找明蓁的麻烦是早晚的事情。下一次,他不会对武哥手下留情。但这一次化险为夷了,下一次呢,他没有把握,没有把握会像这一次这样幸运,及时赶到她的身边。

他必须带着明蓁离开洛州,或者,让她走,走到她想去的地方。想到这里,他的心又疼到窒息,把怀里的人又拥紧了些。从前还可以自欺欺人,现在只剩清晰的痛苦。如果让她离开了,他要怎么办?

陆蕊秋的婚期在二月初,无论如何都要等到陆蕊秋顺利出嫁,这是他身为陆家家主的责任。虽然对于父母,他心里有过怨怼,但无论是双亲还是生意,都需要认真安顿,他没办法一走了之。而明蓁的船票,就是婚礼后,那么她定然是准备借着婚礼的忙乱离开。他不用考虑她哪里来的路费,哪里来的船票,他知道,没人可以阻挡那一颗要离开的决心。

一想到这些,头也跟着疼起来。她那么自私,我行我素,决计不肯负担任何人的真心。但至少他知道了,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他已经属于她了。

明蓁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宁,净云寺的晨钟也没让她从沉睡里醒来。陆云从却枯坐了一宿,先是听着风声,接着听到渺远的晨钟,紧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十八下,如此反复,一共一百零八声。

晨钟,残灰,寒冬,两个相依为命的天涯沦落人——忽然便有了些禅意。叫他想起光孝寺玉佛殿的那副对联,“大梦闻钟,香雨迷蒙当醒眼;浮生若絮,碧云飞坠应回头。”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的岸在何方?又叫他如何回头?

明蓁一直睡到了陆家人找上山。那一日陆云从自己先行去寻找明蓁,让大管家带着衣物干粮和狼狗随后赶上。到了那处墓地,大管家没有看到陆云从。大雪封山,又遮住了痕迹,所以耽误了这许久才找到两人。

明蓁醒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到了洞外,正在同陆云从低声交谈。她坐起身,看到身上盖着的已经不是他的皮衣,而是一块羊毛毯子,猜到陆家人已经来了。

陆云从一直留心着她,听到动静停下交谈,径直走进来蹲到她身边。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检查了一下她伤痕累累的双手双脚有没有变得更糟。好在一切都正常,这才取了衣服鞋子给她,叫她换上。两人吃了点东西后,便跟着大管家和仆从一起下山回了陆府。

陆府里知道出了这样大事的人并不多,且陆云从一向不许府里的人搬弄口舌,但到底是人多嘴杂,家中那紧张的氛围,捕风捉影,难免有人私下里小声嘀咕。

陆云泽这两日明显感到府里的异样,一个个都神神鬼鬼的。他要用车,遣了姝卉去张罗,结果半晌没回来。好不容易人回来了,才战战兢兢地说:“家里汽车没有能用的。两辆汽车,一辆坏了,另一辆三爷开走了还没回来。若四爷要出去,管事的说可以给您叫黄包车……”

姝卉的话还没说完,陆云泽拿了茶杯就砸过去,“你这个小贱人,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学着人敷衍搪塞你主子!坐黄包车?当打发叫花子呢是不是!”

他本就多疑乖僻,总觉身残后府里的人都狗眼看人,哪里肯受一丁点的眉高眼低?只当是那些下人故意给他好看,让他去坐黄包车。

姝卉不停去前头问汽车回来了没有,那管事的是大管家的侄子,对姝卉有些意思,见她一趟一趟地跑来问,便偷偷跟她说,叫她这两日先别来问车了,还不知道车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陆云泽连着两日都没有车用,火气上来,找不到人发泄,便拿姝卉出气,拿着藤条打得姝卉唧哇乱叫。姝卉躲也不敢躲,被打得受不了了,这才哭着道:“是府里出了事,所以没有汽车用,不是奴婢不尽心给主子办事啊!”

陆云泽一听,冷哼一声,“你说说,出了什么事?要是敢骗我,我就掀了你的皮!”这陆府多久没出过像样的事了。

姝卉这才将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陆云泽听得眉心一跳,接着那颗阴寂多年的心兴奋起来。三奶奶遭了绑票?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想当年大哥陆云涛就是被歹人绑架,钱送出去了,人却没回来。一起丧命的,还有去送赎金的舅舅。母亲就是那时候受了打击一蹶不振,才让那对讨饭的母子趁机上位。

他一直就怀疑当年的绑匪、自己的车祸和陆云从脱不了干系,但时过境迁,没有证据他也无可奈何。现在陆云从也遇上了绑匪,可真是现世现报!竟然带着钱去赎人了,可见对那女人是真上心的。

在他看来,陆云从就是条野狗。陆云泽隐约觉得自己报复的机会来了,他现在是个废人,是条疯狗,他这辈子完了,那谁也别想好过。弄不死那条野狗,咬他一口也能解一解心头之恨!

陆云泽让姝卉又去打听些详情。他被这一雪前耻的机会刺激着,在家中再也坐不住了。虽然不甚交际,好在还有一两个关键时刻能用得上的朋友。陆云泽也不计较有没有汽车了,拄着拐杖就出门去了。

在陆府大门口,陆云泽正遇上匆匆赶来的筱梦唐。筱梦唐从前来陆家唱过堂会,两人虽不熟,却是互相认得的。

筱梦唐跳下了车,见了礼后便急问:“三爷在不在家,我们武班主是不是在府上?”

只道天和戏院的人来找武班主签来年的演出合同,可莫名寻不见人。因为陆云从那日来打听过武班主故人之墓的事情,所以以为或许两人会在一处,才过来碰碰运气。

陆云泽不动声色地从筱梦唐那里套了些话,只觉得这事情蹊跷。打发走筱梦唐,他略作思忖,便上了车。

陆云泽前脚才离开没多久,陆云从和明蓁就到了家。两人神色如常,并不像刚刚死里逃生的样子。不明真相的下人还真只当是小夫妻俩拌嘴吵架,明蓁赌气到净云寺住了两日,又被陆云从接回家。

听说明蓁回来了,苏梦华匆匆赶过来看她。陆云从径自去了前宅洋楼,留着她们说话。明蓁言笑自若,苏梦华终于放下了心,但心立刻又提起来了:明蓁不是要走,如今回来了,那还走得成吗?

她正要开口相询,明蓁却看出来她的疑问,先轻轻摇摇头,然后拉过她的掌心,在她手心里用手指写了两个字,“莫问。”

苏梦华只好忍下了,按着陆云从的嘱咐,张罗人去给她寻大夫把脉、熬药,盯着她乖乖把大夫开的药喝得一滴不剩,方才离开。

陆云从半夜回来时,明蓁还醒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反而闭上了眼装睡。陆云从的脚步声到了床边就停下了,接着她感到身边一沉,应该是坐在了边上。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温热的唇落在她额上、唇角。但他并没有再进一步,却是起身走开了。

明蓁听到门打开又关上,不一会儿院子里有了动静。似乎是他去院子里了。明蓁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只看到他在女贞树下树底下埋东西。她有点纳闷,这人倒真喜欢刨坑,也不知道藏了什么宝贝。

明蓁老老实实待在房里养病,好在她身体底子好,没几日就生龙活虎了。又像换了个人,晨昏定省,一派世家少奶奶的风度做派。闲来无事时,明蓁跟着苏梦华学做饭。到底是这一块没有天分,任苏梦华怎么教,做出来的东西都难以下咽。

这一日难得做了一盘扬州炒饭还算差强人意,明蓁兴冲冲地端给了陆云从,托着腮笑望着他,“快尝尝,好不好吃?大少奶奶说我算是出师了呢。”是一副等夸的模样。

陆云从才从外头吃了宴席回来,被她摁坐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一盘黑乎乎的炒饭。鸡蛋不成丝,香菇、冬笋切得又粗又大,虾仁不滑嫩,火腿炒老了。再不“出师”,师傅大概要被怄死。

他拿了勺子,吃了一口,胡椒粉放多了,盐放少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一口不剩地把饭全吃了。

“有这么好吃?”明蓁也惊呆了。

他轻轻擦了擦唇角,“谁叫我喜欢呢?”

“那我以后每天都做给你吃。”明蓁笑起来。

他点点头。

谎言,在你相信的那一刻,就不再是谎言了。

因为这场绑票,陆家这个年也过得寂寂无声。似乎除了陆予杭和陆蕊秋,大家都兴趣缺缺。陆云从一再交代,一家人出行都格外小心。

初一祭祖、拜神,待到仪式结束后大家各自散去,陆云从却将柳芽单单留了下来。

柳芽心中忐忑,这些日子她可没去找三奶奶的麻烦啊。她想过了,想嫁给陆云从做妾,最重要不是陆云从的同意,而是三奶奶的许可。所以,她忍住委屈,在三奶奶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

陆云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几年我不在家,你们说曾四小姐对你们颇有照顾。当时可是你亲眼看到曾楉芝来送钱的?”

柳芽摇摇头,“送钱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说受主人之命。问她贵姓,便说姓曾,行四。不是曾四小姐还是谁?”柳芽心中纳闷,这问题他前些日子才问过,为什么又问一遍?

陆云从不再说什么,取了一个小木匣子给她。柳芽打开一看,里头装满了金银珠宝房契地契。柳芽不解地望向他:“三爷,这是?”她心中惶恐,怕是给她的遣散费。

“柳芽,这些年你跟着母亲吃了很多苦,这些,师哥都知道。这些东西也无法报答你对母亲的照顾。”

柳芽猛然间听到“师哥”两个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不,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师哥,我不要什么报答。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陆云从盯着柳芽看了一会儿,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小姑娘也不知不觉长成了大人。她对他的心思,清清楚楚写在她脸上。

人就是这样又聪明又愚蠢的矛盾体,能看到别人是不是动了心,大多时候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柳芽。”陆云从打断她,“这些你先收下。等母亲帮你寻一户好人家,你的嫁妆,师哥不会亏待你。”

“不,我不嫁人。要是……要是不能嫁给你,我宁可不嫁人。”柳芽默默抹着眼泪。

陆云从的神情十分平静,闻言也只是点点头。“不嫁也可以,只要不挥霍,这些钱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其他的,我给不了。若是你仍旧想叫我一声‘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是母亲的亲女儿。”

柳芽嚎啕大哭起来。自从孟小棠成了陆云从后,他整个人都是冷漠寡言的。像今日这般温声的劝慰是不曾有过的。

他垂目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微微笑了笑,喃喃道:“‘回看世间苦,苦在求不得。’人本来就有许多求不得,该放下时要放下,不然,怎么活下去?”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柳芽第一次在陆云从脸上看到这种落寞的神情,只看得人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什么也都说不出来了。

孟春娥认了柳芽做义女,成为陆家的五小姐。柳芽虽然想嫁给陆云从,但这些日子以来,也知道彻底没了希望。那么做小姐也可以,或许这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只要好好伺候好陆老爷和孟春娥,以后一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不用看正室的脸色。

上元节那日,府里张灯结彩,大管家采买了一车烟花,府里上上下下不分尊卑都聚在一起放花。但欢声笑语也遮盖不去陆云从心头淡淡的哀愁。他在火光里看向明蓁,她正带着予杭放一只巨大的“银丝垂柳”。

予杭胆子小,不敢靠近那花桶。明蓁嬉笑着从他身后抱住他,握着他的手去点那礼花。引线被点燃了,然后“嘭”地一下火光冲上天幕,再如星雨般坠落下去。她就站在灯火辉煌处,像站在满城春花里。

“今宵何处好?惟有洛城春。”

在家里玩,总归不尽兴。今日城中有耍火龙的,见者能得一年好运。那一车烟花放完了,孟春娥同陆云从打了商量,今日索性就放众人去好好玩乐。陆云从想了想也应允了。

明蓁自知陆云从不会让自己出门,很识相地也不提,打着哈欠往回走。陆云从忽然叫住她,“明蓁,不是说想去娘娘庙看灯会吗?我陪你去。”

明蓁一听来了兴致,“真的?我还当你不让我出门呢。先等等,我去换身衣服!”

陆云从等在车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明蓁才小跑着过来。白貂皮饰边的胭脂色大衣,大花装饰的同色呢子钟形帽子,路易鞋跟的系带皮鞋,还有殷红的唇。明艳耀眼,也像一簇烟花,盛开在他眼前。

街上车水马龙,灯如白昼,人山人海。车开得很慢,明蓁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一会儿发出一声赞叹。他则是默默地凝视着她。

“快看那盏走马灯,天哪,这么大!”明蓁惊叹道。上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飞快地旋转着。

没听到他回应,明蓁转过头,看他正看着自己出神。灯火映射到他眸子里,显得眼眸格外深邃。明蓁忽然探身过去,恶作剧般在他唇角咬了一口,然后哈哈笑着转过去,继续看外面的灯。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甜与苦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

“呀,你看那个兔子灯,怎么这么难看……”

当她再次回头时,她的脸倏然落于他的掌心,双唇被他狠狠吻住,尾音被吞没在他喉间。车外鼎沸的人声消弭于无形,漫天星火仿佛也落进了车里,到处都是滚烫的。

两个人困在这方逼仄的天地里,唇与舌终于纠缠在一起。他无休止地掠夺她的呼吸,再还给她自己的喘息。他将她压迫在车壁上,深深吻下去,想要探侵入她的灵魂里去一样。

明蓁被他强有力的臂膀禁锢着,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受到他的蛮横和强大,生出了一种生命受到威胁想要逃脱的本能。但他的吻让她失去了思考,理智丧失在他惨烈绝望的亲吻里。像无路可走的困兽,做最后的挣扎。

一阵风暴过去,又是绵绵细雨般无尽的温柔,连空气也潮湿了起来。

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他的唇缓缓退开,喘息渐自平息。人的情动也如车外的烟火,炫目之后,走向了注定的衰微。

他听到阿荣小心翼翼道:“三爷,前面就是娘娘庙了,人太多,实在开不过去。”

他的目光仍在她脸上,平声道:“没事,我们在这里下车。”

娘娘庙街前摩肩擦踵,人声鼎沸。他牵着她的手下了车,走进这人海茫茫里。他们就像海上的小船,被海浪颠簸得东倒西歪。他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随波逐流。

酒楼的二楼上,临窗站满了说笑着看灯的妇人。路两旁全是卖各色干果、杂货的小摊,还有挎着提篮的小贩在人流里穿梭叫卖。

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明蓁停下,拿起一只飘兰花的镯子端详。摊主笑着极力兜售,“这位太太眼光太好了!这镯子色好、水头好,最适合您这样年轻的太太戴了。”

“喜欢?”他问。

明蓁摇摇头,看看也就放下了。她是想买给芳菲的,但芳菲手腕更纤细,这镯子圈口怕是大不少,不合适。

摊主看他们衣着时髦华丽,怎么肯放走这样的大主顾?便不停地向两人兜售。明蓁没看到中意的,但陆云从却一眼看中了一个羊脂玉的玉兰花坠子。料子状如凝脂,细腻滋润。那摊主见这东西入了他的眼,自然暗地里坐地起价一番。

明蓁撇撇嘴,“您这宰人也宰得太狠了吧?”

摊主摊手直叫冤枉。陆云从却是笑笑,掏钱买下了。摊主媳妇现穿了丝带,她边穿边念念有词,“玉兰新花俏,夫妻长欢笑;玉兰花簪头,夫妻共白首——带回了家有好福气呢!”

陆云从自摊主媳妇手里接过编好的坠子,“过来,我给你戴上。”

明蓁不喜欢这东西,但不想触他霉头惹他不快,还是乖乖站到他面前,由着他戴上。

“意头这样好,以后不要摘了。”他轻轻将坠子摆正。

明蓁笑,“好,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哎呀,你看,火龙来了!”说着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前走。

两支耍火龙的队伍,一支自南,一支自北,逶迤而来,向街心聚拢。那龙头还时不时吐出巨大的火焰,人群里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涌动的人群越发骚动不安,朝着双龙戏珠处拥挤过去。

两人在人群里挤着,明蓁忽然“哎呀”了一声。陆云从紧张地问,“怎么了?”

明蓁却是笑着道:“我的鞋带好像被踩断了。”

脚下太黑,陆云从也看不清楚,但这拥挤的阵仗却是很吓人,万一鞋子掉了被踩到脚,那不是闹着玩的。

“站远些看吧,这边人太多了。”他揽着明蓁往外退,一直退到路边,明蓁才笑着道:“完了,鞋掉了。”

人群追着火龙涌到前面去了,退潮般路上露出了被挤掉的鞋子。他让明蓁在一个食肆档口的长凳子坐下,他去寻她掉了那只鞋。

明蓁手撑着条凳,荡着双腿,看他找鞋子。她感觉他今天有些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上来。

他穿了件翻毛领的黑呢大衣,一会儿蹲下身,一会儿又直起身,那认真的模样,像在寻找遗失的宝物。

他身后,两条火龙终于聚了头,霎时间礼花齐放,照得街心通明。鼓乐声越发喧哗起来,人潮汹涌。但他却那么认真,仿佛不会被任何事情打扰到。这人间一切的热闹,都和他无关。

明蓁的心忽然好像被什么击中了,怔怔地看他看得出神。

他终于寻到了她丢的那只鞋,在她的注视里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去。他抬起她的脚,默默地把鞋子套到她脚上,这才意识到这鞋子有些小。扣带断了,扣不上,也被踩脏了。他拿了手帕轻轻擦干净她的鞋子。

她的脚还在他掌心。

强求来的感情是不是也如同削足适履?感情原来真的强求不来的。他用尽心思手段,毕竟得不到她的心。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或许该放下了,就当是放过自己。如果在一起,两个人都得不到快乐,那就放她走,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火焰湮灭于冰底。他将她的脚轻轻放下。

他始终垂着头,明蓁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发顶。今日出来的匆忙,他没有打发油,头发看上去蓬松柔软,像等着人爱抚的小狗。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还没触到他的头发,忽然听见他的声音,“明蓁,我们离婚吧。”

游戏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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