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蒲公英 第七章
第七章
蓝一来到白水后就如同得了自闭症一般,与人交流只是点头摇头,带她去看医生,她就拽着门框不肯去,与我开口说话是在她来白水的第二年,她拿着周故的照片让我为她画一张素描像,画完后她却将那张了草的素描撕成碎片洒在了云霄山上,并对我说“我没有得自闭症”纸屑很快被风吹散,落入茂密葱绿的松柏丛林,我们在云霄山山顶席地而坐,一同观看白水夏末最为艳丽的日落,她轻声细语的说“我因为你在这里而不觉的自己陷入了深渊”时光缓慢推进,我看到她眼底的无望空洞浸湿睫毛,无能为力,只能安静的等待,等待它们随时光的流动逐渐沉寂、坚韧。
蓝一开口说话后姥姥信奉了基督,这个一生孤苦命运波折的女人在她的晚年找到了寄托,她坚信她的外孙女可以恢复正常是得到了上帝的保佑,因而更加虔敬。她对我们说“要心存信仰才会被照亮”彼时,我们并不能得知她的生命即将消亡,过的匆忙且不动声色,也未曾明白人类赋予生命的意义。
姥姥出生在束县,父母去世时刚满十八,同年她在邻居的介绍下嫁到白水,“那时候只见过人家一面就嫁了,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嫁了人就不用寄人篱下了”她这样概括自己的婚姻,语气轻巧但脸上有浓浓笑意,除去蓝一的母亲她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在十九岁时因为煤矿发生事故去世,那场事故带走的还有她的丈夫以及白清的父亲,她的丈夫是在听说儿子去世后脑溢血离世的,她拿着五万块的赔偿金疯疯癫癫的与人说“我现在是万元户,万元户了”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让蓝一的母亲无法忍受跟随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人离开了白水,听到别人说是因为自己的命硬才克死了儿子丈夫,她喝老鼠药自杀但没有成功,有人说是老鼠药放了好多年失了药效,也有人说就是命太硬,老天不让你死,你就不得死。蓝一来到白水后姥姥的病情似在一夜间痊愈,我想,也许她从未生病,她只是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去逃避现实所带来的伤痛罢了。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白水的街上卖手工品,鞋垫,老虎帽,坐垫,毛线织的手提包,中国结等,她将它们整齐摆放在蓝色的折叠桌子上,拿个板凳坐在永安路商店门口的侧面,酒红色边框的老花镜挂在脖子上,头发花白,并不吆喝,也不向停下来观看的人去推销,对待顾客的态度随意淡然,她花大量的时间去做那些针线活,与其说她用这样的方式来赚取生活费不如说她用这样的方式来消磨时间,握着我的时候让我想起起成云爷爷,她盯着白清反复确认,:“回来好,回来好,回来就有人和我作伴了。”她从不询问我与白清的关系,并非漠不关心,是在尝过生命的变换无常后用仅剩的童真让我们看上去尽量体面大方。当然这种体面于她自己也一直尽力沿用,直至她的死亡。
高考最后一天我请假去学校接蓝一,学校大门口的家长只有零星几人,于省城的摩肩接踵相比会让人忘了今日是高考,蓝一从学校出来,面容平静从容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月末考试,天色暗灰,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小雨,生活处于极度安逸的状态,安逸到忽略了生命即将消亡前给予我们的提示,比如姥姥在去世的前一个星期再一次和白清交待自己的后事,并将蓝一托付于白清照顾,而我们因为这样的话语听的太过频繁不曾放在心上;比如去世那天,从来不喝油茶的她再三叮嘱蓝一晚上回来帮她捎回来,因为那曾是她丈夫的最爱。
等到我和蓝一回到家的时候,姥姥躺在沙发上已经死去多时,身体发凉变硬,眼睛微闭,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蓝一多拿了一层被褥盖在姥姥身上,用家里的坐机给她的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我给白清打电话,声音颤抖,这是我第二次看见死人,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深夜,我知道岁月会流逝,但不知道岁月的流逝会让生命消逝的如此迅疾,迅疾到我们没有机会去挽回。
在白水若有人死去得在咽气时先放一声炮竹,一是示意有人死去,二是驱邪,而姥姥去世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白清叫来周围的邻居帮忙,放炮竹的时候我们三个正在给身体已经僵硬的姥姥穿寿衣,炮竹升入天空的瞬间玻璃被震动的闷声作响,我们因没有预料的声音被吓的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但很快恢复,棺木是姥姥早就买好的,它一直被摆放在西边的屋子里,邻居帮忙将姥姥放入棺木,蓝一站在一旁狼狈且无措,机械的听从长辈的安排,迎来送往,连眼泪都落得井然有序,我听到有人说姥姥的死是因为吃了白水鸡场的鸡肉,那是染了鸡瘟的鸡,她不顾众人劝告捡了回家吃,而我们丝毫不知且无力追询,这一切太过于无常和仓促,仓促到让我想不起姥姥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和她最后一次看着我时脸上有着怎样的神情。
葬礼匆忙而简陋,灵堂在院子里简单搭建,蓝一跪在灵堂前烧着纸钱,我能看到她眼里的迷茫与怅然,过来祭拜的大都是周围的邻居,他们看着蓝一发出长长的叹息,入葬那天白水的天色灰而沉重,棺木放入坟墓的时候又断断续续下起了雨,隐约可以听到雷声,帮忙抬棺木的人叫苦连天,事后白清按习俗请帮忙的人在饭店吃饭作为答谢,我和蓝一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总觉得姥姥还在我们面前的椅子上坐着,听写她喜爱的戏曲,院子里纸钱的灰烬还未清理干净被雨水淋湿,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电视机的电源发着红色的微光投射在墙上,蓝一盘坐在沙发上头斜靠在我的肩膀无声哭泣,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开始体会到语言的苍白从来都不能安慰到灵魂。还来不及为死去的亲人长吁短叹就开始筹备蓝一的学费,钱是如此的重要,从我有意识以来就谨记于心。
那天我在书店听到两个青年女人的对话话,“昨天给我儿子的幼儿园老师送了一盒茶叶,里面放了五百块钱,最后没想到老师又让我儿子连茶叶一起带回家了,后来跟别的家长一打听,最后你猜怎么着”“送少了”“还真是,跟别的家长一聊才知道最少也得一千,准备明天再给人送一次”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出了书店,斜对面有从垃圾箱收集饮料瓶的妇女,面容黢黑,衣服鞋子破旧不堪,她把一个装满饮料瓶绿色尼龙袋放在旁边,测过身体把手伸进垃圾桶里翻动,经过她身旁的人都自然的捂住口鼻,这一幕情景让我想起我的幼年,想要在这世间存活,就要接受痛苦和幸福的并列而行。
隔着钢化玻璃我看到从银行回来的白清,心里替蓝一感到高兴,她已经决定将自己的存款全都拿出来让给蓝一交学费,我猜想那些钱是要留给周故的,我为蓝一高兴为自己难过,蓝一不愿拖累白清不肯收甚至有了想要放弃上大学的念头,晚上我对她说“你不去找周故了吗”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头问“那你知道我为什要找他吗?知道我为什么想学医吗?”她定定的看着我,眼神里有对峙的陌生感,我在那个夜晚知道了她在很久之前就认识我,知道了我现下的安稳是周故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她说“那个时候他绝食,偷偷吃很多的鸡蛋,过敏到人事不醒,他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爸收养你,醒来后仍然不肯吃饭直到他爸答应去照顾你”她平和的叙述里有间断的沉默“我只想告诉他你过还算的安稳,并不算辜负从前为你所受过的苦”她用手狠狠擦去眼角不经意留下的眼泪继续说“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没有一点办法,我想去医科大学只是希望自己可以有能力在病痛来临之时让我所爱的人可以减少些痛苦。”白清大概一直站在门外,进来的时候眼眶发红,把一张银行卡塞在蓝一手里说“分清楚什么是主次,上学要紧,如果真的不想姥姥死不瞑目就别在使小性子了”而后我们度过那个夏天最沉寂的黑夜,蓝一在姥姥离开以后就搬来我们一同居住,我睡在客厅的单人床上听到蓝一和白清翻动身体所发出的声音此起彼落,直到凌晨一点才安静下来,而我伴着时钟走动的声音彻夜未眠。
开学前夕我在隔壁的手机店买了三部白色翻盖手机,500块一台,正好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机盖子上写着英文字母“lg”,王惜告诉我它的意思为:“life‘sgood”,白清的诺基亚已经用了好多年,按键都被磨损。我把手机给她的时候,她只说:“有没有给蓝一买。”她从不在我的面前掩饰对蓝一的挂念关心,并不在乎我是否会因此而觉得我所欠缺,我想,也许这么多年,我从未在她的心底占有一席之位。
蓝一去医科大学报到时,我陪蓝一去往望北,在拥挤的火车站我们寻找学校的校车,和她去学校找宿舍,铺床,办理琐碎的入学手续,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等我大学毕业就接你和白清来望北”我说:“我觉得白水挺好,我想留在白水,对于我来说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了”她用鼻息发出一声不屑的苦笑,我张开双臂像她索要拥抱,但她没有向我走近背对着我有几秒的停顿然后离去。
从学校出来后我按记忆在站牌等21路公交车去往周故所在的小区,公交车过来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因为它已经由原来的蓝色车辆变成了红色的新型空调车,我在上车时又向司机确认了一遍,到达目的地时,我并没有太大的失落,意料之中,周故从前居住的小区已经被大型商场所覆盖,成排的水泥森林,纷杂的高架桥,他们好像全都被重新装点,带给我熟悉的疏离感,如同关在内心深处明明灭灭的沉痛记忆。
晚上8点我坐上了返回束县的火车,和几年前一样,z51号车次,和着一整车的熙攘和如水的月光,我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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