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十五
第988章 十五
寒风劲吹半夜之后,雪终于落了下来。
扑扑簌簌一整夜,鸡鸣时分,已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早起的宫人打开了殿门。
外面黑漆漆的,冷风涌入厅内,翻动着案几上一摞摞厚实的文册——
“济北郡:县五,户一万五千七百,口七万二千。”
“济南郡:县八,户一万六千六百,口八万一千。”
黑字下面是几行细小的红字批注:“前汉济南十四县,户十四万余、口六十四万余;后汉济南十二县,户近八万、口四十五万余,今八县,止八万人?似应有十万。再查!”
似乎是心情不太好,红字后面又加了一行:“晋武太康盛世,青州六郡不过五万余户,彼时天下户口应有后汉盛时六成,青州六郡户口竟只有前汉济南一郡户口之三一?滑天下之大稽!司马炎,言过其实!”
“东莱郡:县六,户一万一千一百、口五万八百。”
“晋东莱国止六千五百户,今逾万,卿等尽心矣!朕这就遣人寻访司马蕤王府旧吏,查其档籍,卿等安坐便是。”
“乐陵郡:县五,户一万二百,口四万九千五百。”
小作文批注又来了:“曹魏此郡便是一万户,晋时一万户,梁又一万户!不论何人治下,不论疾疫、灾害如何,不论是否久历战事,户皆一万,朕信矣!”
……
“吱嘎!”门被轻轻关上。
文册正好停在最后一页:“下邳不论,凡十九郡、一百十二县,计军民二十七万八百余户、一百二十五万四千三百余口。”
最后附有一个大大的红叉,上书二字:“无能!”
宫人将书册档籍、笔墨纸砚仔细收好,又擦洗了一下桌面。
她们的动作非常轻柔,因为里面传来着轻微的鼾声。
天子白天日理万机,晚上继续理机,累得很今天都没起来练武。
换了一桶水后,西边膳厅内的桌案也清洗干净了。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外面有人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曾起身?”
“未曾。”
来人似乎有点着急,叹道:“今日有登高之会。再不起,皇后要起了。”
宫人默然无语,她能怎么办,只能说道:“先准备早膳吧,陛下今日不练武,豚、鸡、鱼三味少少准备些即可。”
来人脚步声远去。
宫人站在厅内,看向东侧偏殿。
殿室之中,温暖如春。
锦衾之下,邵勋睁开了眼睛。
怀中柔软的娇躯动了动似乎也醒了。
女人背对着他,两人腹股相贴,就这么搂在一起睡了一夜。
梁兰璧眨了眨眼睛,感受到臀瓣中夹着的物事后,脸红了。
同时也有些忧愁,舒服是舒服了,万一让庾文君知道了,该怎么办?
文君对她是真的好,经常来看她,安慰她,并说她可以回家闲居,没人会为难她。
但她不愿走,陛下也不放她走。
她心中愧疚难以形容,但在被陛下欺负的时候,想到文君,又有一种发自灵魂的颤栗。
好像偷了她什么心爱事物的刺激感觉。
她只能用她是被迫来麻痹自己。
陛下要宠幸她,作为一介亡国妇人,她也没有办法拒绝不是?
文君现在不能服侍陛下,她帮文君,总比其他人好对不对?她是绝对不会伤害文君的……
男人粗鲁地揉了一阵,她气息有些紊乱。
紫葡萄也陡然涨立了起来。
好在时候不早了,男人只是随手把玩了一下,随后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更衣了。
外间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似乎在询问是否在九华台用早膳。
男人好像拒绝了,只吩咐为她准备早膳。
没过多久,外间又有动静,似乎御辇驶了过来,还有侍卫甲士齐整的脚步声。
他要离开啊!
梁兰璧侧过身来,看向窗棂。
天依然黑沉沉的。以往她很讨厌这种深沉的黑暗,现在却巴不得黑夜更长一些,因为她可以安逸地缩在男人怀里,即便要被他折腾。
男人盥洗结束之后,很快乘车离去。
梁兰璧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但她最近没什么食欲,不怎么想吃。
尤其是那份食物可能是为陛下准备的。他是习武之人,早上都要吃肉,但梁兰璧现在只觉得有点恶心,不想吃。
宫人又走了进来。
这是跟她许久之人了,以前是家中婢女,三年前被她召进了宫中,现在则随她在佛堂中修行。
见梁兰璧醒来后,宫人脆声道:“太后,仆射今日会来佛堂。”
“父亲要来?”梁兰璧问道,但没什么惊讶。
“是。”宫人答道:“仆射要去长安了,点评雍秦凉三州士人,临行之前,可能有话要对你说。”
“这是要打仗了……”梁兰璧低声说道。
昨天陛下在九华台上温酒,与凉州士人清谈。彼时她在东侧云龙门内的佛堂修行,都能听到君臣欢笑的声音。
梁兰璧的政治敏感性不低,一下子就分析出来了。
这是关西士人最大也是最好的一次机会。过了这遭,以后可就要按部就班了,除非大梁定都长安,不然很难斗得过关东士人。
不过,好像和她没关系了。
她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关西士人再强,也帮不了她什么,她没什么奢望。
“回佛堂修行吧。”梁兰璧坐起身,看着身侧男人躺过的凹陷,有些怅然。
******
午后,梁芬果然来了。
看着素服相迎的女儿,梁芬有些难过。
他这一脉人丁不旺啊。
到了这会,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孙辈也就只有一人,入冬后还染了风寒。
他这一支,徘徊在绝嗣的边缘。
每每想到此事,都不由得黯然神伤。
“阿爷。”梁兰璧行了一礼。
“你还愿意唤我阿爷。”梁芬苦笑了下,问道:“为何不愿回家?”
梁兰璧避开了父亲的眼神探问,只道:“阿爷要去长安了?”
“是,与姚弋仲等辈一起走。”梁芬说道:“二三月间,陛下也会西行,巡视雍秦。”
“为何巡视?”
“此乃古制。”梁芬说道:“新朝开国,巡视四方,让天下人知晓今夕是何年。”
这不是玩笑,事实上这会天下知道改朝换代的人并不多,基本也就是有权有势以及识字的那帮人。
甚至于,识字的人都未必尽知。
这才开国两个多月,有些消息闭塞、喜欢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人真不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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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别说田舍夫、地方镇兵、部落牧人、坞堡民之类了。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艺术夸张,但真实情况好不到哪去。
“哦。”梁兰璧轻轻点头。
“你到底回不回家?”梁芬方才被女儿岔开了话题,这会继续追问。
梁兰璧低下头,似乎打听注意不说话。
梁芬被女儿的态度气着了,但想到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又想起亡妻皇甫氏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让他护着他们的孩儿,便怎么都说不出重话。
“我不管你了”这句话徘徊许久,始终吐不出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道:“你好自为之。若想回家了,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为父为天子劳心劳力多年,这个面子还是有的。我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
梁兰璧一听这话,眼泪顿时涌出。
梁芬见了,也眼圈微红,道:“罢了。为父对不起你,耽误你一生。这世道——”
梁芬魂不守舍地出了宫。
回到家中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家里空荡荡的。
长子二十多年前被乱兵所杀,次子九年前病死。
妻子也在数年前病逝了。
家中就只剩十一岁的长孙(次子所生),入冬后就卧病在床。
到处弥漫着冷清、孤寂的气息。
好在时不时有梁氏、皇甫氏子弟登门探望,让他不至于连话都没人说。
左民侍郎皇甫昌今天就来了。他是梁芬妻子皇甫氏的族侄,前秦州刺史皇甫重的养子。
左民曹在开国后变成了左民部,主官尚书一员,另置侍郎二员,为尚书副手,皇甫昌便是其一。
“天太冷了,梁公速来,酒刚温好。”皇甫昌笑着迎出了门。
梁芬点了点头,道:“陛下西巡点了你作为左民部随驾官员,这些时日准备准备,别到时一问三不知,白白浪费良机。”
“是。”皇甫昌替梁芬掸掉肩头落雪,然后扶着他往里走,问道:“如何?太后愿回家吗?”
“现在是大梁朝了。”梁芬瞪了皇甫昌一眼,没回答。
皇甫昌也不追问,回到屋中后,问道:“梁公可还记得阎鼎?”
“他?台臣?”梁芬一顿,苦笑道:“台臣啊!他心太大了,老夫镇南阳时,他还想着割据自立。后来不是投匈奴去了么?”
“阎台臣后来去了凉州,前阵子和鸿胪寺的庾元度暗通款曲。”皇甫昌为梁芬倒了小半杯酒,说道:“今日接到其手书,便急着赶来了。”
梁芬沉吟片刻,摇头道:“台臣还是这样子,为功名利禄迷了心眼。不过,这回他倒误打误撞走对了。他也是有福气的,有此事,便不至于没好下场。”
“是啊。”皇甫昌说道:“阎氏在天水、武威、金城都有族裔,也不是什么小族了。阎台臣若能说动阎氏归国,背弃张骏,便是一桩功劳,今后还能为明公所用。”
“老夫年逾六十,还能在位几年?”梁芬摆手道:“而今所为,不过为梁氏子弟铺路罢了。平定西凉之后,便该退位让贤了。”
“明公何言老耶?”皇甫昌笑道:“就连赵王都很敬重明公呢。”
“嗯?”梁芬目光陡然一凝,看向皇甫昌。
皇甫昌为其目光所慑,干笑一声,道:“我去把门窗关好太冷了。”
就在这时,有老仆入内,在梁芬身侧附耳密语一番。
“嘭!”梁芬拍了一下案几。
皇甫昌吓了一条,不知所措。
“可确切?”梁芬问道。
老仆看了看皇甫昌,又凑到梁芬耳边,低声道:“太医署不止一人诊断,应无差错。”
“好你个邵全忠!”梁芬怒道。
皇甫昌左看右看,尬笑道:“我再去温一壶酒。”
说罢,转身出了门。
梁芬这时已慢慢冷静了下来。
老仆察言观色,低声道:“明公,太医署的医者一辈子不知道见了多少人心鬼蜮之事,他们嘴很严实的,绝对不会乱说。当年惠帝为人毒杀,太医署的人至今未向外吐露半个字,足堪信任。此事尚有挽回的余地。”
“不孝女愿意回家了吗?”梁芬问道。
“太后愿归家静养。”老仆回道。
梁芬冷哼一声。
“明公,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老仆说道:“长房——”
“闭嘴。”梁芬坐了下来,道:“此事老夫自会处置,你听命便是。”
“是。”
梁芬脸色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长叹一声,道:“老夫这辈子欠邵全忠的么?”
被老梁念叨的邵某人刚刚结束正月十五登高之会,此时正在芒山脚下陪客人饮酒。
楚王邵珪、修容卢氏、秘书监卢谌、黄门侍郎许式、散骑常侍祖应五人亦在场,来客则是许柳及祖逖之子祖道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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