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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跬步江山即寥廓


正席开始前,歌舞曲艺率先起头,作为主人的寿王携女伴现身。珠翠满头、织锦缭绫在身的女子双十年华,一颦一笑间风流妩媚。

  看那华美时尚的衣裙,精致奢华的妆发,成排佩戴的金钗,气度堪比元妃。

  如果事前未知韦姐姐的存在,任谁都会将此女看作是寿王嫡妃。

  看着她跟在寿王身侧,与宾客们觥筹交错,那份自如与练达,更让刘一手疑心,此人深得寿王宠爱,且已掌寿王府中馈。

  果然,在宾客们的小声议论中,刘一手得知,此女虽只是寿王府上的一名孺人,即虽有品阶,却是实足的侧室小妾身份。而韦姐姐出身世家,又是圣上赐婚,寿王却在这样的场合捧妾室,这分明是打脸圣上。

  这行为也太失智了。

  又是一轮的八卦,原来据说因为圣上赐婚的韦姐姐虽然家世名头响亮,但为人木讷、不解风情、又年长残疾,实在是难登明堂,所以,既是堂兄又是养兄的汝阳王便为寿王推荐了这位康氏。

  康氏风流妩媚,且歌舞俱佳,入府便是专宠,寿王府上下,便以其为尊。

  如今,韦氏只是占了个正妻的名义,却是倍受冷落,无人问津。

  刘一手越听越心寒,面对席上那些见都未见过的美食便也觉得无味了。马天元见状,悄悄提示,等会棋局开始恐怕要一直下到宴会结束,此间便再无机会进食了,所以要提前垫垫肚子。

  然而前菜还未上完,主菜的影儿还未见到,回纥客商便坐不住了,唤了马天元便直奔此行的目标人物——垄断巴蜀、荆汉两地茶市的大茶商崔景。

  花了大价钱买到这次寿王家宴的入场券,自然志在必得。他等这次机会已经好久,老早便已探查清楚,这崔景平生最好弈棋,且胜负心极重。即便于内宅与亲友眷属弈棋,也爱挂彩赌博,兴致之胜,乃至生意上的往来交接——即行销商、货运行的选定,都会以弈棋来确定。回纥客商苦恼自己不懂围棋,又迫切需要与崔景搭上人脉关系,这才费了功夫进驻四方馆,又暗中观察多日,才选定了棋艺精湛的马天元随侍。

  今日誓必要一击即中,当场拿下契约。

  又是一番叮咛嘱咐后,三人一行进入崔景独用的廊下帏幄。刚一进去,回纥客商便上前施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在下为回纥葛勒可汗帐下的家臣葛萨,于回纥和大唐之间专营马匹生意已有十来年,以马易盐铁绢帛也有六年,现今新开了一项买卖,以马易茶,久闻崔郎乃大唐最懂茶且坐拥茶园最多并茶路最广的大商贾,故特来拜会。”

  崔景斜倚在榻上,并不急于回礼,而是端着茶盏,津津有味的品着年末新烘的茶,只一双眼睛透过手缝,上上下下扫视葛萨,又越过葛萨,扫向立在其身后的马天元和刘一手。

  葛萨躬起的背便伏得更低了,这个精明的商人知道此时的一举一动都是生意达成的关键,恭谨是和大唐人做生意最好的垫脚石。而且他也有些心虚,才刚自报的身份其实水分不小,他虽是葛勒可汗帐下的家臣没错,但也拐着好几道弯。按照大唐论亲排辈的算法,他勉强算是叶护太子的义兄的奶母的侄子的表弟。同时,虽然他也确实在回纥和大唐间专营易马生意,但只不过也是先拿了两头的定金,从中周转腾挪,本身资本与资源都极为有限,他所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两地的信息差。

  即便掺了这么多水分,心里虚的不行,仍是要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等着崔景回礼。

  其实一个商人出门在外混场子,这身份脸面都是自己给的。这次的买卖谈成了,双方都有钱赚,谁又会细究给你送钱的人的出身呢。想及此,他又长了些气势,微微抬起了身子。

  “看座!”精明人,只要扫一眼,便知道来人底细,何况身处盛世长安的巨商崔景,从这三个人刚一上前,抬眼一扫便探查清了,此时便放下茶盏,也没有回礼,更不算礼遇的随即吩咐两侧随侍的家臣门客搬上一个胡凳。

  明显的冷遇,明晃晃的碰钉子。

  葛萨径自直起身子,倒也不恼,脸上仍挂着笑,在胡凳上板正地坐了:“谢过十郎。”

  马天元和刘一手也只好将就着站在胡凳两侧。

  刘一手觉得这崔景真是徒有其表,怪给大唐丢人的。在她的意识里,越是有本事的人,越应该谦逊有礼,比如明州城的邱掌柜。让人如沐春风之际,便将人的银子都挣了,也是双方和气。

  而眼前这个崔景行事作风很无礼,完全不合大唐礼仪之邦的气度,比不上邱掌柜不说,就连邱掌柜食舫里那些谈小本生意的南北商贩也比不上,那些人虽初次见面也会礼尚往来,断不会这般礼来慢怠。生意能不能谈成再说,原不该这样羞辱人。

  马天元也是心中一沉,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一会儿必定会有一番恶战,他暗暗摩挲着手上那枚墨玉幸运棋子。

  葛萨称崔景十郎,无非想无形中拉近二人距离,攀着道儿好谈生意,崔景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一张嘴便撇的远远的:“远客还是唤吾崔郎吧。你千里迢迢而来,生意也繁碌,咱们这话便摊开来直说,茶马相易的生意,吾原是看好的。”

  葛萨立即激动地欠起了身子:“首次交易我愿多让一成利于崔郎,权当见面礼!”

  崔景略带不屑的摇摇头:“先听吾把话说完。生意,吾是看好的,但上门求吾茶马相易的外商可不止你一个。”

  这次葛萨不敢抢话了。

  崔景的神态更加倨傲了:“吾出身禁婚家清河崔氏,又违诏连襟了禁婚家太原王氏,遭了朝廷的责罚,终身不得为官,靠祖上的荫庇和产业入了商贾。外人说吾自矜地望、偃仰自高,吾也确实要对得起家冢中枯骨之余烈,所以商业往来、经营诸事便有了个雅癖,即以棋品鉴人品,凡想同吾做生意的,只有在楸枰上赢了吾,才有合作可能。”

  葛萨一听这话,顿觉前期功夫没白费,站起身又施一礼:“崔郎出身一等士族,今日相识,与有荣焉,以棋鉴人,属实精妙,无奈我回纥不擅弈棋,但我的诚心日月可鉴,来赴宴前特聘了四方馆棋艺精绝的总棋工一同前来,由他代我应棋可否?”

  马天元踌躇满志的上前一步,对着崔景深施一礼:“四方馆总棋工马天元拜见崔郎。”

  刘一手将棋箱从肩上卸下,做好摆棋开弈的准备。

  崔景一见马天元,睥睨掩鼻:“你倒是怪会选人的,选来选去选了个他,却不知是他就算了,他,坐不到我家棋桌前的。”

  葛萨惊了,呆愣地看向马天元,又一脸不解地看回崔景。

  马天元一上来就莫名受辱,立时涨红了脸,羞愤的怒火充斥胸膛,抬头瞪了一眼崔景。刘一手悄无声息的扯了下马天元的衣角,马天元微低下头,脸上的怒红渐渐逼退,忍着气又拱了一次手。

  马天元:“在下初见崔郎,不知因何冒犯,还请崔郎释教。”

  崔景不耻于同马天元对话,自顾自的拿起了茶盏,品着茶,这场面便干住了。

  两侧站立的门客之一,十分懂事的出列,一脸不屑的站在了马天元面前。

  门客一脸不屑:“凭你,也配坐上我家主的棋桌?我且问你,你要以哪个姓氏宗族的身份坐呢?是前朝面首张昌宗的嫡亲侄孙?还是你父亲入赘的河东马氏?还是你当真信了武三思的话,张昌宗是仙太子王子晋转世,胆敢以天下王氏子孙的共祖来坐!”

  马天元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历经三朝,过了这么久,还有人能如此详尽的惦记前朝往事,他更没想到,因着武皇面首张昌宗的后人,他们张家这一支已历经搓磨、受尽折辱多年,父亲不惜入赘改姓、向来低调做人,如今还免不了要在这样的场合被一个商贾公开羞辱。

  四下里嗤笑声渐起。

  “原来是他家。”

  “看面皮倒是个面首的料。”

  “张姓不要了,王姓姓不上,也不敢姓王,过段时日怕是连这马姓也要弃了。”

  “不愧是逢源曲迎,无根之家出来的,面皮够厚,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就敢来。”

  ……

  马天元很想转身直接拂袖而走,但想到回纥客商的请托,想到一走了之、身后并不会停下的讥讽,想到四方馆定下的棋工职责,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直起了身子,双臂放回身体两侧,微扬了头:“我于鸿胪寺四方馆内任职,回纥使商相聘于我赴宴随侍,我代表的不是个人,是四方馆的一名棋工,我的姓氏出身、家世渊源于今日寿王府宴和眼下这门茶马相易的生意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崔郎,还请在商言商吧。”

  “回的好!”刘一手心里暗暗为马天元叫好,刚刚听到马天元的真实出身是张昌宗的后人时,她心都凉了,这真是触霉头触得正正的,五姓七望的禁婚族最讲究门第出身,门阀观念甚重,偏偏马天元的出身又这般不可言说,两下里撞在一起,自是不战而硝烟自起,现在马天元着重提及四方馆和棋工的职责,绕开了门第之见,也就让生意重回商人应该只谈利益的层面了。

  “呸!”崔景的门客露出了商人无礼又恣意的一面:“我啐你个数典忘祖、抛门弃姓的赘阉遗臭,凭你也敢拿鸿胪寺四方馆压人?别说今日你坐不到我家主的棋桌前,待到明日只需一封柬表,连四方馆也叫你待不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大唐的门面——四方馆里任职,你当初怎么混进去的,经得起查验吗?”

  马天元脸色变了又变,这是欺人太甚了,他握紧了拳头:“你!”

  崔景摆了摆手,制止事态升级,看向回纥客商:“在商言商说的无非是互尊规矩,互守诚信,吾的规矩就是这样了,吾也不爱改,你看是你下呢,还是就此罢了,早些回席歇着吧。”

  葛萨面色一滞,不知该怎么办了:“那个我……我刚学……我才会……”

  “我来!”胸口憋着一口气,在刘一手看来,这个寿王府真是风水不行,人与事,都那么扭曲变态,正想找个机会,杀一杀这里的歪风邪气,当下便提着棋箱走上前。

  崔景的门客嗤之以鼻:“你?你又是谁?”

  刘一手看向马天元:“我是他的棋助,姓刘名弈秋,祖籍明州。”

  门客嗤笑一声:“棋助?——可笑至极,连他都没资格上桌子,你又凭什么?”

  刘一手看也不看门客,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视崔景:“凭棋艺!崔相公不是一向以好棋者自居吗?倘若当真好棋,便应知道棋盘上无父无母、无宗无姓,编排了大半晌儿家长里短的闲话,莫不是这盘棋,你们根本不敢下吧?”

  明晃晃的激将法,从一个小棋工口里说出,在此情此景下,还的确好用。

  未等门客接语,四下里想看热门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小姑娘可以啊,棋艺不知如何,单这嘴茬子够劲儿!”

  “崔郎,跟她下。”

  “这可比上头的胡姬群舞新鲜,咱们还不开个局,我押崔郎,一千文。”

  “来来来,小九儿,拿笔墨先记下,我押这小丫头。500文。”

  ……

  被眼前众人哄的不行,崔景有些进退两难。

  他眼波微动,仔细打量着刘一手,心中暗暗揣度:“凭我的眼力,还能错看了这小女子不成?才刚这三人入内时,这小女子扛个棋箱都小心翼翼的,心神不宁又左顾右盼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现下反到像是换了个人,浑身上下充斥着斗志……”想到此,他忽地笑了笑:“那不是斗志,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

  倒也有趣。

  崔景把手一抬:“把楸枰抬上来。”

  之前的门客转向着崔景,带着谄媚与讨好之色又说话了:“无非是个背棋箱的下女,绝够不上与十郎对弈,便由门下出面稍微教训一下就得了。”

  也好,到底是养在身边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思,由门下出面最好,既不失了身份,又不会万一出岔子丢了脸面。

  崔景立时颔首,以示相允。

  楸枰摆好,刘一手大大方方的打开马天元的棋箱,取出棋奁,一股药香味四散开来。

  棋局未开,崔景门客先玩起了盘外招,深嗅一口:“棋艺如何还不得知,给棋子熏香倒是闺中小女儿的心思,只怕你不是来弈棋,是来招婿的,可惜我们这儿的人可都不入赘,哦,忘了还有一位,他断是肯的。”

  哄笑声又起。

  马天元面上又是一紧,刚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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