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智慧如星照九幽
李泌的书房,正应了那句“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方寸虽小,却是避尘出世、静心修身的好居所。房子两边开窗,一眼望去,假山嶙峋,秀木繁荫,山石前水潭里的荷花与锦锂相映成趣,构成了极美的色调。
这处宅院,是娘亲留给他的私产,也是先祖宇文恺亲自设计的,出身北周皇室功勋世家的宇文恺不恋权柄,唯爱建筑,在隋朝开国大兴土木的时代做了一名匠官,以其卓越的规划、超凡的才情述古创新,设计并督建了大兴城和洛阳城,亦为今日长安城的母版。
那些恢弘的城池宫殿是他的理想与抱负,但传承给自家后人,至李泌手中的这座精致的私邸才是他的个人情趣。
相隔数代,跨越百余年,这对先祖与后辈,因这一砖一瓦、一步一景而灵魂相通,志趣相投。
此时,闲坐在书房内,目光从室外满目耀眼的丽景转而停驻在墙布上的那盘攸关大唐未来三十年兴衰的棋局上,李泌的心情再难平静。
终于,他还是站起身,走过去,在那盘棋局东南角的三三位上,拿下了那枚棋子。
那是一千六百三十日前,他自明州返回长安后,点下的。
那枚棋子,代表着刘一手。
不,应该是刘弈秋。
弈秋。
弈者春秋。
恰恰又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秋色有南北,情意无浅深。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小小身影深深地映刻在他的心上?
一声微叹。
这小人,终究还是成了他的牵绊。
说好的,这一世,只做闲云野鹤,只为众生疾苦、国朝兴衰而殚精竭虑、披荆斩棘,不坠红尘、不入情网。
却如今,终究还是动摇了。
如果,她一心向着棋艺专精,一心图治,或许自己还可以冷静旁观、置身于外。
但是,她中途改道,居然搞出个比棋招亲来。尽管明知这是她为了拒婚日本王子而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举,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乱,也有些焦躁。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意外,若真发生了,怎么办?
他实在想象不出别嫁为妇的她会是什么样子?下棋的手改为煮茶烹汤?原该在棋盘前大杀四方的她,低眉顺奉婆侍夫?从此困于后宅,与寻常妇人一般,再接着,就是生儿育女,碌碌此生?
一想到此,他便有些实实在在的窒息感。
不行。
手指摸索着那枚棋子。
刘一手。
我不允许你这样放弃自己。
是的,在这一刻,李泌豁然开朗,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他对她,并不是私情,亦非男女之恋,而是身为一个爱才者,不能眼看一位难得的可塑之材明珠暗投,如此种种,皆是惜才之举。
于是,他坚定了信念,刘一手,你想要放弃,偏我不允许。
李泌心中这番计较,刘一手自是丝毫未晓。
四方馆内,面对即将来临的与李泌的对决,刘一手自是如临大敌,完全乱了章法。若只是下棋,与李泌对决,是她万分期待的。都说他是当今棋圣,单论棋技,天下间无人能真正胜过他,能与这样的高手对决,自是万分荣幸,就算输了,也是长益。
可是,这是自己摆出的招亲棋啊。
输了,那就是要……
一想起那明明不可能却又极为可能的结果,刘一手头都要炸了。
给他当下属、当狗腿子,自己都可甘之如饴,可是,要给他当娘子——苍天呢!哈,你能想象“蛇兔同穴”吗?
没错,在刘一手眼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泌就像吐着信子巨毒的老蛇,而自己就是可爱又无辜的小白兔,这两个物种,怎么能居在一处呢?
“为什么不能?你没听过,蛇盘兔,代代富吗?”小郡主独孤敏开腔了,她简直搞不懂刘一手在烦什么。
“代代富?”刘一手张口结舌:“还代代?”
独孤敏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上上合的合婚属相!不仅是你们这一世百年好合,还会旺及子子孙孙。”
刘一手张大嘴,发愣的样子像个傻姑娘:“打住吧。”
其实,作为曾经的一个并不那么精进的相士,她自是知道独孤敏所说不虚,只是两人说叉劈了,她说的是物种,而独孤敏说的是属相。
但这并不妨碍独孤敏的八卦之欲:“我不懂你为何对李承旨如此避之不及?你可知他除了翰林院掌院承旨这一个官衔外的真正身份?”
刘一手愣了:“等等,你说他是翰林院掌院?”
虽然一早就知道他非富即贵,且与棋院有关,但没想到就是她一直心心念念、心向往之的棋手最高殿堂的一把手,好像刚要兴奋,却又恼恨加巨,既然如此,他一句话的事儿,明知道自己执着的目标,居然浪费这么长时间,都不拉自己一把,这人更是可恨。
“那个掌院,只是个幌子”。独孤敏压低声音,一副别有内情的样子:“你可知皇家是有暗哨和内卫的?”
刘一手怔怔地点了点头:“千牛卫统领禁卫武官,于禁中护卫圣上安全,千牛卫执掌御刀,出自《庄子》,意为锐利可暂千牛。“
“千牛卫在明,暗中更有一只卫率叫备身所,备身即为暗手,这只队伍,寻常不可见闻,却能传万里之音,不坠云霄之命。不管是边塞都护府还是各州县衙门,都有他们的踪迹。”独孤敏一脸钦佩,“你想想,能领这支队伍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文治武功、韬略智慧自不必多说,重要的是,得圣上信任。”
刘一手拂了拂额边的碎发,有些不解:“难道他是宗室子弟?”
“宗室子弟?”独孤敏神色冷了下来,“亲生儿子都能连斩三个,宗室子弟又岂能信任?李泌母族是北周勋贵宇文家,宇文家荣耀二三百年,根深叶茂,比我朝开国还早,这势力可想而知,但是从百余年前的宇文恺开始,就不恋权柄,淡于朝堂,都是以旁技立世的,比如工匠建筑、比如勘测矿业、再比如就是修仙悟道,像这样出身清贵却又远离党争权柄的,才会让圣上信任,也才好用。”
“原来如此,我刚进长安的时候,就知道这长安城是宇文恺所建的,心中对他很是敬仰。”刘一手面上忽明忽暗,一念又生:“那他父祖又是有何来历?”
独孤敏面上露出狡黠之色,“这个,倒有些不可说了。”
“怎么讲?”刘一手来了兴致。
独孤敏似是有些纠结,“外面有人风传,他是我皇爷爷的私子,但却是不做数的。我只跟你说我知道的,你可知北周八柱国李弼?”
刘一手被问到知道盲区,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本朝开国天子之祖李虎是八柱国。”
独孤敏越发压低声音:“知道这个也行了,这两人虽然都姓李,也都为北周八柱国,要论功勋显赫,李弼倒是更胜一筹,这李弼便是李泌的六世祖。你便知他家的势力了,如今军中的世家,或多或少都与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父亲李承休不到二十岁就做了京兆府的吴房县令,原本历练数年后就可升至府尹,执掌京畿要冲。可他父亲一心问学,是不想入仕的,便早早找了由头病休了,如今是闻名天下的藏家,更是学问大家,多少皇族世家子弟想拜在他的门下启蒙都未能如愿。每三年,只招新一人,严苛的很。”
刘一手听的津津有味:“如此说来,李泌可真是个会投胎的,投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祖荫既有军功又有文脉,有名有望有才有干,有势可借,有运可承,偏偏又能避过风头,闷声享乐。他家这祖宗也是聪明的很。”
“可说呢,传下来的世家门阀,在权利场上多有失足跌落的,传不过两三代总有风波变故,唯他家,倒是静看风云,独善其身。”独孤敏一脸真挚:“所以,不论此人,还是家族门第,放眼当下,待嫁的青年才俊中,可算是第一人呢。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看到独孤敏说到此处停下来,却是一脸的故弄玄虚,刘一手越发好奇。
独孤敏凑到刘一手耳边:“他亲生的娘亲,倒是个奇人,身为宇文家的世家贵女,很早的时候就遁入空门做了女道士,周游天下,听说连海外都去过呢。只是一生未嫁。”
“一生未嫁?”刘一手被独孤敏的说法搞糊涂了:“那怎么有的他?”
独孤敏面色微红:“那位宇文娘子的性子着实古怪,四海云游到了三十岁的年纪,不知怎的,突然想要个孩子,于是,竟然把一心问学的李承休拐了去,几番云雨后才放人回来,然后便又消失了,足足隔了六年后,才把一个男孩子丢到李承休家门口。”
刘一手惊愕:“难道,那就是李泌?如此说来,他娘亲,倒是位潇洒的奇女子!”
独孤敏频频点头:“她是潇洒了,可是余音绕梁,成为众人的谈资,听我娘说,此事在京城名媛圈里传了好一阵子呢。总之,又是经过一番周折,李泌才得以认祖归宗,自此在李承休的教养下诗书教义皆为长进,又入了我皇爷爷的眼,再后来的事,你便知晓了。总之啊,这也是嫁他的一大好处,不必在婆母面前立规矩,过了门便能分府单过,你可知,李泌十二岁就分府立户了?她亲娘给他留的宅子,那是宇文恺最爱的一处私邸,景致建筑极为精妙,传承了百余年了……”
独孤敏还絮絮叨叨了好半天,盘点了李泌家世学问才干官声,认为李泌是所有相亲对象里的上上选,劝刘一手闭眼输棋算了。
而刘一手虽然对李泌颇为传奇的家世出身感到新鲜,也因此对他生出些许的怜惜与共情,却对“输棋嫁他”这个结论万分不服。
刘一手嘴硬,表示输给谁都不能输给鼻孔朝天的李泌。
独孤敏想了想,认为这话的意思便是嫁谁都不嫁李泌,于是,立即急吼吼地跑去告诉皇甫惟明。
刘一手并不知道,独孤敏跟她这里所费的口舌,并非是单纯的姐妹情深和小女人之间的八卦分享,而是切切实实的受人之托。
皇甫惟明得了这个回信,立即垮了脸,心中暗怪刘一手实在有些不知好歹,心里更是替长源不平,长源哪里不好啊?明明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子,你个刘一手,真是鼻孔朝天啊,怎么连长源都看不上呢?
“你是女子,女子的心思你也明白,你且说说看,长源哪里不好,她刘一手,凭什么就看不上?”皇甫惟明语气很不好。
正在吃果子的独孤敏有点不高兴,白了皇甫惟明一眼:“本来呢,我也是看好他俩的,我也是站李长源的,可但是呢,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认为李长源是非嫁不可的。就算他再好,也是各花入各眼,比如说我,我就喜欢你!在我眼里,你比李长源强一百倍、一万倍。”
突如其来的告白砸的皇甫惟明有点晕,厚实的面庞透出了些许红润,说话都有些不利落:“好好的,正说着人家的事,又胡搅些什么?”
独孤敏丢了手上的果子,便窜到了皇甫惟明面前,虽然两人足足差了一头,但小郡主气势逼人,一脸得逞后的乐陶陶:“人家?李长源和刘一手,是人家,那我与你呢?是自家?对不对?”
皇甫惟明实在受不了独孤敏这过于直接干脆的攻势,想要缴械落败,便转过脸去,声音却是柔了许多:“你好好的,坐回去说话。”
偏偏独孤敏不老实地伸出双手,淘气又带着几分倔强的扳过皇甫惟明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并越发娇憨:“这就是好好说呢。”
皇甫惟明又惊又窘,下意识地伸出手,自是想要拿开独孤敏的手,岂料,却反被独孤敏趁势握住,并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了上去。
于是,想要挣脱的手,反而捧上了美人的珠颜。
成年男子与豆蔻少女明显的气息差异,特别是与自己肤感完全不同的专属女子的温润细腻,让皇甫惟明瞬间颤栗,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自是一溃千里,只能缴械投诚。
原本因为两人身份造成的嫌隙与尴尬早已消散,不得不说,独孤敏是懂的驭夫的。那晚的身世告白并未让两人的感情中断,反倒是成功阻拦了皇甫惟明的行程,短暂的思考之后,他便向禁中告假,又备了厚礼,登门拜见了独孤敏的父母。
独孤敏原本决定放弃郡主封号,舍弃封地与俸禄,专心做皇甫惟明的妻子,并做好了随其驻边远征的准备。皇甫惟明却是少有的世间清醒,不愿独孤敏为自己放弃尊位,当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现在的军责重任,他想的是他们都还年轻,他还能为国效力,两人的婚事倒不急于眼下,待他在陇右深耕几年整顿好军务、西北安定后便卸甲归田,那时做个闲差,白领驸马俸禄、享受人生也自是心安理得。
故,两个原本同样爽快的人,又遇到了信城公主和驸马独孤明这对同样爽快且明事理的父母,便极为麻利地处理了这桩原本棘手的事件,却不想,很多事情原该只争朝夕,并不能留待日后,这一留,便留出了千古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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