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毛线
褚酌夕忽然开始看不见一个人的脸。先是眼睛,像一团黑色的毛线,蠕动着,交织着,颤抖着缠在一起。
然后是嘴巴,鼻子,再到整张脸,黑乎乎的一团。那线就像是拥有自主意识,不受控制,逐渐将人脸包裹在其中,随后慢慢吞噬。
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有一天早上醒来,看见一个头上顶着半边毛线的女人站在厨房里。
栗色的长卷发,碎花裙,穿着围裙,手里端着份儿已经煎好的荷包蛋,又和门口揣着钥匙,同样顶着黑色毛线的男人吻别。
女人另一边没有被毛线覆盖的脸,是妈妈的脸,温柔,素雅,有些苍白的,没有生气。随后冲她招手,将煎蛋放在她眼前。
褚酌夕看了她一眼,准确的说,是看她脸上的毛线,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嘴巴里也塞满了。
“怎么不吃?”那团毛线看向她的同时这样问。
褚酌夕低下头,看了眼碗里的煎蛋,还滋滋冒着油光,于是她凑过去闻那女人的衣服,是妈妈的味道没错。
她这才坐下,既不害怕也不哭闹,只是时不时看那女人一眼,直到对方伸手揉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
“吃吧。”她道,又另外拿了一份打包好的早餐放在她手边,“待会儿给小贺那孩子拿过去。”
说罢便开始机械地用抹布清理起灶台,一边擦一边抱怨。
“隔壁你杜阿姨,今个儿一早又跟她丈夫去研究所了,就待了一个晚上,小孩儿还这么小就把他扔在家里,也真是心大。”
“你说她这人怎么就这么自来熟呢?说起来,我也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教了她两道菜,她还嫌麻烦,学了几天就不学了,现在倒好意思让我帮她照顾儿子…”
“听说她是搞科研的,她丈夫也是,每天早出晚归,就奇远路的那家研究所,我先前远远看过一次,很大…”
“菜市场的大娘都说她夫妻俩是科学家,很厉害,你们学校的小朋友是不是也这样说的?上次去你学校接你的时候,我还听有人那样围着小贺那孩子直羡慕呢…”
褚酌夕抬起头,擦干净嘴角的油渍,像是敷衍,低低“嗯”了一声儿。
“真好啊…”女人显然没注意她的心不在焉,只是看着窗外的太阳,将她那张苍白的面庞照出几分血色,又倏地皱起眉。
“不,她们那样压根儿就是不负责任,就算再厉害又怎么样?怎么说孩子都还这么小…就算再忙…也该回家给他做饭…洗衣服…而不是拿钱给邻居…厚着脸皮让她帮忙…”
褚酌夕并不答,像是没听见,顾自跳下椅子,背上书包后又拿起桌上那份打包好的早餐,“我去学校了。”
“哦…”她这才像是忽然从絮絮叨叨中回过神儿,应了一声儿,“路上小心点儿,注意车,过马路的时候记得来回看,有陌生人给你糖也不要拿…”
没说完,褚酌夕已经跑出了家门。
隔壁小洋楼刚升大班的小孩儿正蹲在她家门口画圈儿,背着个明显大一号的蓝色奥特曼书包,听见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儿。
“今天也吃煎蛋三明治吗?”他这样问,顶着一双圆眼睛,扔掉手里的树杈,刚要伸手去接,面前的女孩儿却忽然扭头跑回家了。
肥乎乎的小手就这么僵在半空,好一会儿,贺从云不解地皱起眉。几秒后,那女孩儿又跑出来,眼睛定定地黏在他身上。
没有毛线。
妈妈的脸上有毛线,爸爸也有,但是贺从云没有。
她盯了两秒,这才将手里的三明治塞给他。贺从云接过来一看,果然,还是煎蛋三明治,刚打开就闻见那股味儿了。却还是近乎麻木地掏了掏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过去。
“给你,饭钱。”
褚酌夕理所应当地接过来揣进裤兜,皱着眉毛走了。
一整天,走在路上,褚酌夕忽然发现,有的人有脸,有的没有。
比如老师,路边小卖部的老板,食堂的阿姨,打扫卫生的大叔,他们脸上都有一团黑乎乎的毛线,塞满眼眶和嘴巴,像是快要将他们完全吞噬。
但是贺从云没有,班里的小伙伴没有,路边的小猫也没有。
于是她这一整天几乎都有些难以辨别身边的人是谁,只能去听,听不出来的便只能去闻,凑近了闻。
年轻的老师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电话打去了爸爸那里。
褚绍宏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匆匆换好衣服便来了,身上还带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却难掩他身上斯文的气质。
在办公室前急切地蹲下身,温暖的大手扶着她的肩膀,目光柔和的透过镜片问她,“怎么了?夕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褚酌夕的视线落在老师身上,她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绞紧的,揪着衣摆的手指。
直到褚绍宏带她离开,远远都还能听见办公室里的议论声。
“褚医生可真是个靠谱的好男人啊,长得好,工作也好,还照顾家庭…”
“是啊是啊!就是她这女儿…平时没个笑脸儿也就算了…你不知道!今天上课的时候她就这么盯了我一节课,眼睛都不带眨的,吓死我了!”
“你别说,我今天还看见她去闻王老师的衣服呢!小小年纪,跟她那个妈一样,阴恻恻的…”
褚酌夕听见了,她不确定褚绍宏有没有听见。后者只是适时抱起她,离的近的时候,脸上的毛线几乎快要触及她的皮肤,像是有生命般,拼命地往她的方向挣扎。
她被褚绍宏带到医院,将她交给了一个温柔的护士小姐。护士台下的小纸箱里,放着她先前玩过的布娃娃和各种塑料小玩具。
褚酌夕蹲在地上,看着布娃娃被缝合的粗糙的五官出神,护士小姐偶尔得闲的时候才注意到她,弯下腰,问她今天怎么没有跟布娃娃玩儿过家家。
褚酌夕闻言抬起头,对上一张被黑色毛线覆盖的脸,浑圆的眼珠偶尔从毛线交织的缝隙中透过来看她,红色的唇一张一合,伸出的线头逐渐往后脑勺的方向交缠包裹。
她吓得惊叫一声儿,慌不择路,撇下布娃娃不管不顾地往外跑,险些撞到过道上一个坐着轮椅的爷爷。
褚绍宏就站在过道不远的尽头接电话,听见动静扭过头。褚酌夕依旧看不见他的脸,却还是停住脚步,也不叫了,直到护士小姐追上她,气喘吁吁地将她抱住。
“这忽然间是怎么了?嗯?小夕,你没事儿吧?”
褚绍宏这才转过头,背对她的方向,像是从未注意她这边的动静,不一会儿挂断电话,目不斜视地走进诊疗室。
晚上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一左一右放着两只碗。
褚酌夕坐在中间,怀里抱着自己的粉色书包,鼻尖萦绕着饭菜扑鼻的香味儿,勾着她肚子里的馋虫。她只好转移视线。
她忽然发现,妈妈脸上的毛线开始长长了,早上只遮去了半张脸,现在却只剩下一只眼睛还完好无损,偶尔会滚动着与她对视,却也只是一瞬,又迅速挪开。
收拾完碗筷,妈妈先回了房间,褚绍宏洗完澡,毛巾还挂在脖子上,随手关了客厅的灯,像是没看见她。
褚酌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黑暗中,她伸出手,就着月光从包里翻出一面小镜子,从镜子里不太清晰的观察自己的脸。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没有变成毛线。
她这才抱着书包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关好门,却没有开灯,只是借助隔壁小洋楼透过来的光线,摸索着迅速洗漱完毕,打开小夜灯开始写作业。
阳台的玻璃门她关的好好的,晚上风吹进来会冷,现在却被人敲响了。用一根细长的小棍穿过护栏的缝隙,捅在玻璃上,轻轻的两下。
褚酌夕停下笔,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屋外的动静,这才去开。
贺从云趴在隔壁小洋楼的阳台上,两栋房子之间离得很近,户型也行,阳台相互对称着往外延伸。
他将一个小篮子穿过木棍,轻轻一抬,篮子便滑到了她那边。
褚酌夕事先伸出手来垫着,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动静。将东西拿出来后,又如法炮制,将篮子送回去。
那是一块儿密封包装的虎皮蛋糕,以及一小盒早餐牛奶。
贺从云抱着猫盘腿坐在阳台上,小小的一只,怀里的猫快要有他半个身子大。
褚酌夕就这么趴在护栏上,啃着手里的蛋糕,就着灯光,静静盯着贺从云那张圆乎乎的脸。
已经一整天了,他的脸也没有变成毛线,只有妈妈变了,还有爸爸,以及学校里的老师…那些比她高的大人们都变了…
不知道贺从云看他们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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