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笑语嫣然别人间(下)
永宁坊,长青巷,宋钺家中。
夜已经深了。
福伯看到宋钺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眼中露出担忧之色,想去让少爷睡下,但他犹豫很久,还是没有去打扰宋钺。
宋钺坐在桌边,他面前铺开一张大纸,上面罗列了一圈人名,中间的三个,是左相,贵妃,和左相夫人,这三个人,各自又延伸出去很多人,有皇帝,秦王赵承溶,有傅棠,还有一些被打了问号的圈圈,代表着未知。
但有一个人,却是游离在所有人之外,这个人就是贺境心。
在今天之前,宋钺将贺境心抓到大理寺大牢里之后,宋钺对贺境心产生过怀疑,也为她开解过,被她牵着鼻子走过,但现在,整个案件以一种十分离谱的方式推进之后,宋钺又一次怀疑贺境心。
他怀疑贺境心,在这一整个案件中,到底是起的什么作用。
贺境心告诉他,她之所以会和左相夫人说夺命吉时这种话,是为了救傅棠,她无意间知道了傅棠和赵承溶的真实关系,知道傅棠若是真的嫁给赵承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甚至是后来她在傅棠大婚之日,前往左相府,也是为了最后再试着救一次傅棠。
宋钺不知道贺境心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在忽悠他,但是现在,左相夫人却是拿着他们调查出来的东西,直接进宫,不管不顾的将一切捅了出来,甚至当着皇帝的面,捅死了贵妃。
宋钺对贺境心说的,贵妃和左相偷情一事,并不是十分相信,但是在皇宫偏殿中,左相明里暗里的威胁他的举动可以看出来,贺境心没有瞎说,左相真的和贵妃之间不清不楚。
上午他被拉着进宫面圣之后,皇帝的表现也很奇怪。
他看起来很生气,却也仅仅只是生气,一国之君被人戴绿帽子,甚至还替人家养了十几年前儿子,换做是正常人,都应该恨不得把对方抽筋扒皮,更何况那是一国之君,若是传出去,他颜面何存?
皇帝表现的,太过于内敛了,宋钺不确定,皇帝是不在意,还是情绪克制到一定程度,可以在人前不喜形于色。
皇帝让宋钺全权负责这个案子,事已至此,他给宋钺很大的权限,可以调查贵妃,调查左相,甚至调查赵承溶,还有信阳公主府。
宋钺领命后,就着手开始全面调查,虽然有左相夫人呈上去的下人供词,还有乞丐的证词,但这些都不足以给贵妃定罪。
宋钺亲自领着人,在贵妃娘娘的宫里搜查,顺便拿下来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他记得贺境心有和他提及过这个人,只是那时候他以为贺境心在胡说八道,她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点,正是有这些小人物,那些所谓的大人物,才能畅通无阻的去完成他们想做的一切。
宋钺从贵妃的宫中,搜出了很多东西,看着被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宋钺只觉得头皮发麻。
有华服珠钗,但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点,那都是淬了毒,根据大宫女的供词,这些东西都是贵妃替将来的秦王妃准备的,预备他们成亲第二日,就赐下去。
不只是这些,大宫女还招供,贵妃觉得这样还是不成,不能让秦王和傅棠拜堂入洞房,计划在大婚之日就除掉傅棠。
然后,宋钺就根据大宫女的供词,让人去捉拿几个人,这几个人,是贵妃暗中找人联络的,就是要在大婚当日弄死傅棠的人。
然而,差役去了,却没能把人带回来,因为这几个人全都死了。
也是,贵妃既然要做这种事,怎么可能事后还留下活口,那不是找死吗?
只是继续往下查,宋钺才知道,不只是这些人,婚礼当日,被收买的那些目击者,全部被贵妃派人除掉了。
傍晚的时候,宋钺派出去调查的人回来禀报,那是一个村子的人,村子位于一个很偏僻的,山坳里的小村子,整个村子一共也就十几户人家,所有人加起来,百十口人。
那村子小,出村的路很闭塞,一整个村子都被烧干净了,外面竟然没人知道。
宋钺也去信阳公主府查过,如今,信阳公主也被软禁起来,公主府里已经空了,被禁军把守,宋钺有皇帝的手令,进去并不难,他在公主府里,看到了一顶和大理寺中,一模一样的花轿,不同的是,那顶轿子的顶珠是红色的。
和乞丐的证词对上了。
那日,从左相府抬出来的轿子,顶珠是红色的,过了崇仁坊那一段之后,再出现在乞丐眼前的轿子,顶珠变成了菜花黄。
一切证据,都在验证贵妃就是凶手,可是关键性的人证,全都死无对证。
宋钺知道,这个案子查到这里,可以尘埃落定,可是他心底的焦躁却越来越强烈。
他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里面还有别的事,这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宋钺的目光,在贵妃,左相,左相夫人上掠过,最后停在皇帝上。
如果说,可以在婚礼当日,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一切的人,是贵妃或者是左相,那么皇帝呢?
被人戴了那么一顶绿帽子,并且贺境心说过,这事儿其实不是太严密,那么皇帝,作为大晋朝的实际掌控者,他的耳目那么多,会真的一无所知吗?
本来宋钺并没有怀疑皇帝,因为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自己名声有暇,他若是知道,为何还要给傅棠和赵承溶赐婚?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是精准打击报复吗?
直到宋钺在宫里见到皇帝,皇帝的反应实在是有很大的问题,他表现的根本不像是一个一无所知,被人戴了绿帽子的人,他像是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之人,唯一的愤怒,宋钺甚至都不确定,皇帝的生气,是因为什么。
宋钺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胀的脑子,他吹熄了烛火,上了床。
今夜的月色很好,透过窗户落进来。
宋钺偏过头,看着月光照进来的地方,那里,黑白分明,一小片月光之外,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就如同傅棠这个案子,露在外面的线索,足以给贵妃定罪,但是藏在底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暗潮涌动,宋钺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宋钺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了延祚坊,贺家院门外。
他敲了敲门,不多时,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宋钺愣了一下,“你是影心吧?”
贺影心盯着宋钺,忽然笑了一下,“二傻。”
宋钺:???
宋钺:“你喊我什么?”
“你听错了,宋大人。”贺影心表现的十分镇定,“你这一大早的,是来找我姐的吗?”
宋钺:“我绝对没有听错,是喊我二傻了吧!”
贺影心:“没有,就是你听错了。”
贺影心表情无辜,眼神纯然天真,表现得十分真诚。
宋钺:你绝对叫了!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敢确定,这姐妹两个私底下,绝对就是这么喊他的。
“是,我是来找你姐的。”宋钺承认。
宋钺决定了,等这个案子结束了,他绝对要离这对姐妹远远的!
贺影心转身往里走,宋钺反手把门关上,跟着贺影心往前走。
宋钺打量着这个院子,忍不住感叹,“你种地,还真的很厉害。”
贺影心顿时骄傲的挺起小胸脯,“就一般般啦。”
宋钺知道贺影心喜欢种菜,以前在小塘村的时候,贺家不种地,只有家附近的一小片菜地。贺家上下,都没有爱种地的,以前吃的,全都是用铜板和村里的村民购买的。
后来,贺影心有三四岁了,小小的人,一摇一摆的,把种子撒在地里,开始了她的种菜之路。
当然,她一开始种的并不好,地里面总是很多杂草,村民一开始也只是看个热闹,没有人对一个小不点儿抱有期待,都觉得她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但谁也没想到,贺影心的这个爱好,竟然持续了下来,贺家周围的地上,越来越茂密,种的菜的种类也越来越丰富。
贺家自那之后,再没有掏钱买过菜,宋钺觉得,一定是贺影心还小,若是再大点,怕不是家里粮食都能种出来。
只可惜,没等到那时候,贺父就出事了,那之后,姐妹两个直接搬走了。
贺境心此时正在厨房里做早饭,见到跟在贺影心身后走进来的宋钺,脸上半点惊讶都没有,像是一早就料到此人会来这里。
宋钺不觉有些郁闷,若非他知道贺境心的底细,他都要信了她真的能掐会算,可以提前预知他的到来了。
宋钺在贺家蹭了一顿早饭,然后就跟在贺境心身后打转。
贺境心被他转的烦得很,“你到底还问不问,不问我要出去摆摊了。”
宋钺噎了一下,“你竟然还要出去摆摊?”
贺境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摆摊,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比以前更有名了,好多人慕名而来呢。”
宋钺:“你之前可是嫌疑犯!”
贺境心耸了耸肩,理所当然,“那又如何,我算得准啊,我护国寺的方丈还厉害,这是我的本事。”
宋钺无语半晌,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昨天进宫,左相想要威逼利诱,让我改口。他说,若我能够改口,我将来会平步青云,不再困在大理寺坐冷板凳。”
“挺好的机会啊。”贺境心揶揄地看着他,“推掉了机会,是不是后悔了?”
宋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没有后悔,我只是……”
贺境心看着宋钺纠结的表情,“你只是没想到,我口中说出来的,竟然是真的。”
宋钺错愕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干嘛这么看着我,被我说中心事,很意外吗?”
宋钺:“倒也不是。”
宋钺索性将自己昨天查出来的事,告诉了贺境心,“你知道吗?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贵妃。”
贺境心:“不是挺好,你可以结案了。”
宋钺摇了摇头,“但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是很奇怪,我在信阳公主府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轿子,既然能够完全复刻出喜轿,为何要留下顶珠那个破绽?公主府的那个轿子里,同样也没有划痕,人不是在轿子里杀的,既如此,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换轿子?”
贺境心双手撑住下巴,“还有呢?”
宋钺道:“还有所有人都死了,只除了贵妃身边,知道她计划的大宫女,执行的人,还有当日在信阳公主府外那一段的百姓,全死了。也就是说,现在的证据,看似完整,可仔细追究,仍然存在很多破绽。”
“所以呢?”贺境心问,“你一大早跑来找我,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宋钺看着贺境心,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来,是想认真的问你,那日,在朱雀街上,你对左相夫人说的夺命吉时,真的是出于好意吗?”
贺境心听他这么问,也收了吊儿郎当之色,“当然。”
不管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总归是存了一份善意的提醒的。
宋钺又问:“大婚之日,你去左相府呢?”
贺境心道:“大婚之日,我去左相府,是傅棠的丫鬟来请我,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的确还是存着提醒傅棠的想法去的,我与他们之间,身份天壤之别,我没有理由去害他们,并且我也做不到,不是吗?”
宋钺听她这么说完,表情缓和了几分,“其实我昨夜睡不着觉,怀疑过你,毕竟太巧了。”
贺境心笑了一下,并不在意,“的确很巧,但现在你查到的这一些,足以洗清我的嫌疑不是吗?”
“你是用的什么办法,让许大人配合你的?”宋钺忽然问。
贺境心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个问题,但她也不慌,“你确定你想知道?宋大人,你想好了,有时候知道了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宋钺却坚持,“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贺境心倒也没有提许百成隐瞒的意思,“他养了个外室。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
宋钺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哈?”
贺境心知道,这事儿说出来,很多人不会信,因为许百成这个人,太会伪装了,他官声不错,在外面是出名的爱妻,下值就回家,从不在外面应酬。
就是这样的人,竟然养外室?
“我记得没错的话,许大人可是尚公主的啊。”宋钺觉得这很离谱,但静下心来又觉得,真相极可能就是如此,因为也只有这样的把柄,才能拿捏住许百成。
许百成作为寒门出身的官员,他没有根基,他靠着尚公主,踏上了一条登天路,本朝的驸马,为官并不会有太多的限制。
若他养外室还有外室子的事,被捅出来,他就完蛋了。
贺境心看他表情慢慢恢复平静,便知道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是,所以他不敢让这个秘密曝光,我威胁他,若是我死了,或者出事了,他的秘密会马上传遍长安城,他不敢赌。”
有些人,看似很大胆,但其实很胆小。
宋钺把折好放在怀里的那张纸掏出来,铺开放在贺境心面前。
尽管宋钺不喜欢贺境心,甚至还有点讨厌她的世故圆滑,但这几天的相处,他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贺境心的脑子,在某些方面的确比他好用。
他想不明白的,或许贺境心可以看明白。
他并非是迂腐之人,也不是那种觉得女子就应该待在内宅,管管内宅琐碎之事的人,求助女子,他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贺境心看着铺开在自己面前的纸,微微挑了挑眉看宋钺,“怎么?”
宋钺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案子有问题。除了我之前说的几个疑点没有办法解开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太巧了,这些证据,全部指向贵妃。”
贺境心:“证据指向凶手,不是天经地义吗?”
宋钺:“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宋钺的手,在纸上的名字上点了点,“其实我们在排查凶手的时候,漏了一个人。”
宋钺手指从名字上划过,最后落在了皇帝上,“其实,他也很有嫌疑不是吗?”
贺境心猛地抬起头,看向宋钺,她用一种很新的眼神打量宋钺,“宋大人,你胆子很大啊,很敢想啊。”
贺境心一直觉得,宋钺读书把自己的脑子读傻了,整个人太耿直,不懂迂回,他脑子里像是只有一根筋,不懂拐弯。
她忽然问:“宋钺,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调到大理寺?”
宋钺:“我们在说嫌疑人的问题,这个不重要。”
“你先告诉我。”贺境心现在对这个非常感兴趣,“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你想不明白的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有,在我这里,这个案子的凶手嫌疑人。”
宋钺愣住了,“凶手嫌疑人?”
贺境心肯定地点头,“对,我还可以告诉你,不是贵妃呢。”
宋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你说真的?”
宋钺对贺境心的人品不是很相信。
贺境心顿时不高兴了,她脸上的笑容,哐当一下就落下去了,“你到底说不说,不说你就走,我还要去摆摊呢,别耽误我赚钱!”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宋钺也是有一身反骨的。
贺境心直接站起来。
宋钺一把拽住贺境心,把人按了回去:“行行行,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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