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思入骨惘然矣(中)
芷娘在来的路上,便听到了动静,以为陷阱里肯定有猎物,她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趴在陷阱上面往下瞧。
芷娘:???
我那么大个猎物呢?
怎么变成了个看起来柔柔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书生。
芷娘看着顾岑宴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带着嫌弃。
嫌弃归嫌弃,但这个陷阱是她挖的,把人坑在里面肯定不太好。
她反手从背在身后的背篓里抓了一颗栗子,对着顾岑宴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很快,那小书生就抬起了头。
从芷娘的角度可以看的很清楚,那小书生眼睛红红的,里面甚至都有了氤氲水汽,怕是再过一阵,小书生会哭鼻子也不一定。
芷娘心里就更嫌弃了,只是掉坑里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她被她爹打的全身是伤她都没哭,还一直很努力地想要争取下次就能打赢那个烂赌鬼。
“你怎么蹲在下面,你怎么不上来?”芷娘低着头,不解地看着顾岑宴。
顾岑宴:……
你说我怎么不上去,是不想吗,是根本上不去啊!
芷娘眼神里几乎把你可真没用这几个字刻上去了,“你等一会儿,我拉你上来。”
她说着,站起身,又跑开了。
顾岑宴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了,此时看到脑袋探出来的芷娘,又跑开了,并且听声音,还越跑越远,顾岑宴顿时急了,他惊得喊了一声:“你去哪儿?你回来,这山上很危险,你别乱跑,你下山去喊大人过来……”
他一股脑说了一大堆,但芷娘却迟迟没有回应他。
顾岑宴原本充满期待的心,顿时又一次拔凉拔凉的。
不过坐了一会儿,力气又回来了,他摩拳擦掌,再次试着自己往上爬,然而才爬到一半,手臂再次脱力,整个人直接往下滑,雪上加霜的是,他落地的时候崴了一下脚。
顾岑宴:……
顾岑宴:我太难了!
就在顾岑宴心灰意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半夜会不会有熊瞎子来把自己啃了时,一根粗粗地藤蔓被抛了下来,就垂在他的身侧。
顾岑宴心脏狂跳了一下,他抬起头,芷娘那张脸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
“快点,我拉你上来,没看到天阴下来,要下雨了。”芷娘催促了一下。
顾岑宴却用怀疑的眼神看看藤蔓,再看看芷娘,“我很重的……”
“我力气很大的。”芷娘挺了挺小胸脯,颇有些骄傲地说。
如果不是她力气大,她可能早就被烂赌鬼打死啦,现在烂赌鬼再打她,她已经可以和他撕吧几个来回,甚至有时候还略有小胜!
芷娘相信,等她再长大一点点,她就可以摆脱挨打挨饿受欺负的状态啦!
顾岑宴伸手抓住了藤蔓,那藤蔓是好几根缠在一起,编的还算结实,倒是不用担心会断掉,但是吧……
顾岑宴看着芷娘那瘦瘦细细的手腕,觉得力气大什么的,有点离谱。
“你快一点!”芷娘抬头看看头顶开始积聚起来的乌云,低下头催促了一声,“一会儿下雨了,我就不管你了,到时候你就在里面淋雨吧。”
顾岑宴闻言,顿时有点急了,他双手抓住藤蔓,他正想让芷娘把藤蔓另一端绑在边上的大树上,就感觉有一股向上地力道顺着手握着的藤蔓传来,下一瞬,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竟然被提了起来!
顾岑宴:……
顾岑宴惊了!
这怎么可能,这小姑娘那么瘦,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怪力!
顾岑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坑里待太久了,因为太想出去,所以正在做梦。
但不管顾岑宴有多不敢置信,他还是被芷娘给拉着藤蔓拽了上去。
顾岑宴这才注意到,人小姑娘把藤蔓缠在边上的大树上,然后拉着藤蔓的另一边把他往上拉的,并不是真的徒手将他拉上来的。
“行了,你快回家去吧,小书生。”芷娘叹了口气,“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以后还是在家里读书吧。”
顾岑宴看她明明小小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却分外的老到,小大人似的,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复杂,还有点怀疑人生。
怎么回事,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那天,他看到芷娘背着一只小野猪,怀里还抱着一大摞的枯树枝回家去,身上露在外面的地方伤痕累累,旧伤叠新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之后他娘又说了苏芷的情况,苏芷在他心中就是个地里黄的小白菜一样可怜的小姑娘了。
万万没想到,真正的芷娘和他之前想的根本不一样!
顾岑宴脸都红了,被个小姑娘说只适合在家读书什么的,太难为情了。
顾岑宴抬腿就想跑,然而他忘记刚刚他最后一次自己往上爬的时候,崴了一下脚,这一跑直接没站稳,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眼睁睁看着对方倒在自己面前的芷娘:……
芷娘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上前将顾岑宴扶了起来。
芷娘一直知道,村尾住着的顾秀才家,有个从不下地干活儿的小郎君,她背着背篓上山捡蘑菇采野菜找果子时,偶尔会从顾家门口走,每一次,都能远远看到那小郎君坐在树下,跟在老秀才后面,摇头晃脑的读书背书。
村子里其实很多小孩儿羡慕从不用下地做活儿,养的细皮嫩肉,脸上甚至还有肉的顾岑宴,他就连名字都和大家不一样。
有个秀才爹就是好啊,哪怕老秀才病病歪歪不事生产,只能在家混吃等死,可那也是秀才。
老秀才写的一手好字,平常接一些抄书的活计,已经比村子里很多人家都强了。
天空聚集起来的乌云,压得越来越低,空气里已经嗅得到水汽了,芷娘没办法,只能扶着羞恼地低着头不肯抬头的顾岑宴去了最近的山洞。
这个山洞是芸娘一手布置起来的,里面她垒了简单的灶台,有一口豁了一个口子的陶罐,还有堆叠的很整齐的树枝。
山洞外面被一块石头挡着,芷娘挪开了石头,把顾岑宴拉了进去。
才进去,雨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夏天的雨来的总是这样急。
“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能把这个地方说出去,不然我会揍你的。”芷娘警告顾岑宴。
若非是山雨欲来,她才不会把人往这里带呢。
没办法,这顾家的小郎君身体弱的很,脚扭了走不动,若是再淋雨风寒了可怎么办,毕竟说到底,那个陷阱是她挖的。
芷娘如今也才八岁的年纪,人小,活在烂赌鬼那样的人家,却始终觉得自己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她想好了,在长大之前绝对不要被烂赌鬼卖掉,等长大了,她可以离开上刘村,去远一些的地方讨生活,她有一把子的力气,绝对饿不死的!
“我不说的,绝对不说。”顾岑宴急忙表态。
芷娘盯着他看了半晌,“你最好记住。”
外面的雨很大,闷雷伴随着闪电落下,从山洞里往外看,十分叫人害怕,顾岑宴扭头,却看到芷娘半点也不怕的样子,她坐在自己搭的那个小小的灶台边上,用豁了口的陶罐接了点水回来放在灶台上。
顾岑宴十分好奇地打量这里的一切,这里显然并非一两日就能弄成的,芷娘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开始布置这里了。
烧开了的水,芷娘分给他一半,顾岑宴喝的很小心,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话题,慢慢的,顾岑宴知道了芷娘身上的那些伤的确都是烂赌鬼打的,烂赌鬼一直想把她卖掉,换个几贯钱回来花用,为了不被卖掉,芷娘隔三差五的上山,有时候是野兔,有时候是几颗野鸡蛋,包括上次从陷阱里抓到的那只摔晕过去的野猪,这些能让她暂时不被卖掉。
“等我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她就绝对不会让自己挨打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一道闪电当空划下,照亮了芷娘的脸,那瞬间,小姑娘的双眸亮的惊人。
“我教你认字吧!”鬼使神差的,说不清楚为什么,顾岑宴几乎是脱口而出。
芷娘回头看他,她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顾岑宴的脸,她的表情带着惊讶还有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自古以来,读书认字都是家里有点闲钱的人家才读的起的,姑娘家除非是官宦大富之家才会读书,像村子里的小娘子们,基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很少出远门。
“就,就是,你不是说,等你长大了你就要走的远远的,去找活儿干吗?”顾岑宴有些手足无措地,抬起手抓了抓脑袋,“识字的话,总比一个字都不认识要强,你若是给人做工,要签契,若是不识字被坑了骗了怎么办。”
芷娘自然知道这些,她只是不敢相信,会有人愿意教她识字,“你为什么愿意教我啊?我……我给不起束修的……”
“不用的,我教你三字经,你学会三字经,基本就识得很多字了。”顾岑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这样,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顾岑宴一锤定音。
顾岑宴和芷娘说好,每五天他都会想办法到山上来一次,每一次教她念一句三字经,如此一两年下来,她就能学会三字经了。
芷娘也很开心,她在山上找到的猎物和好吃的果子,会藏一些在山洞里,剩下的才会背回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芷娘背着背篓,从个子矮矮的小姑娘,一路走到了豆蔻年华。
而曾经手无缚鸡之力,摔下一个陷阱都爬不上去的小书生,也慢慢长成了清隽少年郎的模样。
芷娘身上的伤越来越少,她和烂赌鬼打架,她开始能够把烂赌鬼按在地上摩擦,苏家人慢慢不敢再直接打骂她,却又开始想着把她嫁出去,换一笔聘礼钱。
芷娘把媒婆打跑了,又按着烂赌鬼揍了一顿,警告了她娘,若是继续如此,她绝对会打死烂赌鬼,在她娘尖叫声中,芷娘背着背篓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
身后是哭天抢地的嚎哭声,芷娘心情挺不错地吹了声口哨。
到了山洞时,顾岑宴已经来了,顾岑宴如今已经十六岁,两年前,顾父去世了,顾岑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了家中顶梁柱,靠着顾父的教导还有家中的那些书,顾岑宴今年去考了秀才,名次虽然并不靠前,但他已经是实打实的小秀才。
一时间,媒人几乎要把顾家的门槛踏破,顾母是个拎得清的,她觉得顾岑宴如今还这么小,等考上了举人,甚至再大胆一些,考中了进士,自有那千金贵女下嫁。
芷娘放下背篓,如今她已经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
之前说好,顾岑宴只教她三字经,但教完了三字经谁也没有喊停,于是就这么一路教了下来。
顾岑宴眼尖的发现芷娘脸颊上有一道血印子,是指甲划伤的,他伸手去碰了碰,“他又打你了吗?”
芷娘伸手摸了摸,没在意,“应该是我娘拉我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呵,他们想把我嫁出去换一笔聘礼,想得美!”
顾岑宴愣住了,聘礼?
顾岑宴看着芷娘的脸,这才恍然惊觉,曾经那个眼睛大大,个子矮矮,瘦瘦小小却力气很大的小姑娘,已然悄悄长大了。
长大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顾岑宴的心中十分不舒服,感觉好像是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人,会去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自己无法踏足,她会站在别人的身边,把好吃的果子留给别人,对着别人笑,和别人一起一日三餐,四季轮转……
顾岑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上发闷,“不是要出去的吗?芷娘,你别嫁人好不好?”
别嫁给那些人,那些人不会对你好的。
芷娘愣了一下,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顾岑宴,“我当然不会嫁人,我是要离开上刘村的。”
顾岑宴抿了抿唇,他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他总觉得自己想说的并非如此,想要的也并不只是这样。
可他暂时摸不清楚,弄不明白,他尚且不知道,他想要的是和眼前的姑娘一直在一起,他不希望她和别人一起做的事情,只能和他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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