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宋钺让衙役把花娘送回去,说好等尸体修复好了再去喊她来认尸。
仵作认识二皮匠,则由他去请二皮匠来。
县衙后院,贺境心坐在石凳上,脑子里反复回想一个问题,田成到底是怎么吊上去,什么时候吊上去,以及如何弄断绳索的,弄断的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绳索去了哪里。
此时,花明庭走到了贺境心的面前,他在石桌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贺大师,在田成掉下来之前,我曾听到了一些声音。”
花明庭的耳朵很好,当时茶楼里人声鼎沸,各种各样的声音太过嘈杂,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在那嘈杂的声音之中,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声音。
“割断绳子的声音?”贺境心有些意外。
花明庭却摇了摇头,“没有,我并没有听到绳索断裂的声音,我当时听到的是有点刺耳的摩擦声,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木头上,用力摩擦之后发出的那种嘎吱声,这个声音之后没多久,田成就从高空坠落,摔死在戏台上。”
“也就是说,那个声音距离老虎出场的时间很近。”贺境心若有所思道。
花明庭点头:“对。”
贺境心之前问过宋钺,那房梁上的痕迹,除了绳子的勒痕,也有凌乱的手印。
“花叔,你陪我再去一趟那家茶楼。”贺境心站起身道,“我得亲眼去看一看房梁上的痕迹。”
贺境心去茶楼之前,让福伯给她拿了一小捆麻绳,和花明庭往外走时,正好看到仵作领着一个脸上有大片麻坑的男人往县衙走。
那男人衣着半新不旧,上面有一块补丁,补丁的针脚有些乱,看起来修补衣物的人并不擅长女红,那衣裳虽然带着补丁,但洗的很干净。贺境心的目光落在那人背在身后的一个木箱,那箱子看起来古朴陈旧,木头因为被长年累月的盘摸而泛着光,看得出来,那应该是个老物件了。
贺境心的目光从箱子上挪开,她注意到了那男人的手,和他一脸麻坑不相符的是,那双手保养的很好,手上不见茧子,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的人,本不该有这样一双手。
二皮匠。
贺境心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么一种人。
很多人嫌弃二皮匠晦气,毕竟要请到二皮匠的,那尸体多半都是不能看的,要修补尸身,得和尸体近距离待在一起,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去修复,要干这个活儿,须得胆大心细,手还得巧,缺一不可。
愿意学的人少,愿意学又能学的很好的人更少。
是以二皮匠很少,并非是每个郡县都有。
那人应该是自小出天花,毁了容之后,没有办法学的二皮匠。
贺境心大概猜得到,必定是花娘认尸不顺,须得等到二皮匠将尸体面部修复之后,才能确定死者到底是不是田成。
贺境心收回视线,并没有多管这些,她和花明庭又返回了茶楼。
因为出了人命案子,茶楼自然是歇业了,衙役守在外面,不让闲杂人等进去破坏现场。
贺境心作为县令夫人,她告诉守门的衙役,她是替宋大人来复查一下现场的,衙役并没有为难她,恭恭敬敬的把人放了进去。
茶楼里空无一人,里面非常安静,也不知是不是没有人气,还是因为出了命案,走进来的瞬间,贺境心便觉得里面有些凉。
贺境心再次走到戏台上,戏台上田成坠亡留下的痕迹还在,并没有擦去,贺境心蹲在血迹边上,再次仰头看向头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垂下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帐幔根根分明,正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特地抬头向上看,若是提前把田成吊在上面,田成那一身黄黑相间的戏服,倒是可以把他完美的融合在那些帐幔里。
田成坠落的位置,正对着的的确是房梁。
“上去看看。”贺境心说着,站起身。
二楼所有的厢房门都开着,应该是之前衙役上来搜查各个包房里是否有可疑物品,一间间打开搜查的。
之前冯丙泉搬上来的梯子还在,贺境心走到梯子前,双手抓着梯子,“花叔,你帮我看着点,一会儿我要是发生点意外,你可得拉住我。”
花明庭:……
“好的。”花明庭还能怎么样呢。
贺境心踩着梯子往上走,走到梯子最顶端的时候,她自然也看到了房梁上的那些灰尘,灰尘被蹭掉了好些地方,房梁上有两处绳索勒痕,还有一些凌乱的痕迹。
但是这个痕迹,好像有点问题。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吊着重物的话,木头上面会留下比较深的印记。
贺境心伸出手指去摸了摸那个印记,然后她发现,这个印记的方向很有意思。
正常的吊着的勒痕,应该是留在上面半圆,下面是完好的,但这个痕迹却并非如此,这个痕迹的方向是竖着的。
贺境心喊了一声,“花叔,你把麻绳递给我。”
花明庭顺着声音的方向,拉着麻绳的一端朝着贺境心的方向抛去,贺境心扬手接住,她将麻绳挂在了房梁上,和房梁上留下的印记重合。
果然,要留下房梁上的这种印记,麻绳并不是向下悬挂重物,而是向左绷直。
“花叔,你顺着这个绳子的力道,往里面走一走。”贺境心又道。
花明庭此时大概猜到了贺境心要做什么。
贺境心是听到他说,在老虎掉下去之前听到过奇怪的声音,她想知道这个声音是怎么来的。
花明庭扯着绳子走进了包房里面。
“现在,花叔,你扯住其中一端,用力拽一下。”贺境心喊道。
花明庭依言照做,很快,因为花明庭的拉扯,麻绳和房梁接触的地方产生了摩擦,因为这摩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那种声音。
“就是这个。”花明庭确定道,“我听到的便是这种声音。”
贺境心从梯子上走了下来,花明庭将麻绳收起来绕好。
贺境心走进包房,为了进一步确认,她搬来一张凳子,站在凳子上,看到门框上面,的确留有绳子拖过的擦痕。
她将厢房的门关上,门的上面,那印记向下,从印记的角度可以大概推断出,当时扯动绳子的人,个子应该不超过六尺。
贺境心和花明庭从二楼下去,走出茶楼,外面日头已经西斜,时候不早了。
贺境心回到了县衙,她直接去找了宋钺,宋钺此时正在办公房里,面前铺开一张竹纸,上面大概的画了茶楼里,命案发生时的位置图。
贺境心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宋钺这是在用她的方法记录案情。
宋钺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贺境心来了,“刚刚福伯来说,你和花叔又去了一趟茶楼?”
“对。”贺境心走到了书案边上,她将自己查到的新的线索告诉了宋钺。
宋钺听完,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取出下午的时候,主簿他们问到的供词,一张一张翻找,“那间厢房名为惊蛰,惊蛰……有了!”
宋钺翻动供词的手停住,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纸。
“当时那间厢房里,看戏的客人名叫王明远,另一个是他带着的小侍青竹。”宋钺将那两张供词递到贺境心的手上。
贺境心翻看了一遍,供词上其实没什么东西,二楼的厢房是茶楼的雅间,一般看戏的时候,包房里的客人会坐在外面的回廊上。
贺境心想了想,又道:“翻一下惊蛰边上的,谷雨和春分两间厢房的客人的口供。”
宋钺把那一叠厚厚的口供拿了过来,贺境心帮他一起翻找。
“谷雨的客人……崔廷之,是崔家人啊。”宋钺将那张供词递给贺境心,“和他一起的,是他的友人刘文渠。”
“春分没有供词,要和小二再确认一遍,春分是不是空的,没有客人。”贺境心把所有人供词都翻过一遍,并未找到春分厢房里的客人供词。
此时天色已晚,衙役们除了守夜的之外,基本都下衙了,这些要去确认的,要传唤来问话的,只能明天再进行。
这一晚,宋钺翻来覆去的没能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钺洗漱完了,胡乱拿了两个馒头,一边咬一边往前衙去。
如今正是春耕,宋钺这个县令应该领着县丞下乡去劝课农桑,只是现在出了一桩人命案子,宋钺也不能丢下命案不管。
所以在蒋县丞来询问他,派谁去劝课农桑时,他想了想,提出来,让骆修远任空着的县丞一职,由骆修远和许县尉带着胥吏和衙役一起去劝课农桑。
这绝对是个很好的时机,他们刚来上任,对阳直县并不熟悉,而阳直县的各方势力或许会暗搓搓了解他们,但普通百姓肯定不认识他们。
如此,骆修远去劝课农桑,普通百姓便能直接第一时间知道,他们阳直县换青天大老爷了。
宋钺完全不怀疑骆修远的能力,之前在永昌县的时候,骆修远就处理的非常漂亮。
如今,四皇子一党还有谢贵妃那些人,全都凉了,这就意味着妨碍骆修远的障碍都消失了,骆修远在实权位置上积累一些资历,再打磨一番,去参加下一任的会考,绝对不可能名落孙山。
是的,宋钺从没有想过要让骆修远在县丞这个官位上定死,举人可以出仕做官,但上限很低,若无特殊情况,一辈子最好可能也就是县令。
骆修远自然也明白宋钺的好意,他并不会矫情的推辞,直接撸起袖子,收拾了几身衣服和鞋袜,把舅舅托付给福伯照看之后,就下乡劝课农桑去了。
送走了骆修远和许县尉和几个胥吏衙役,宋钺回到了办公房,他拿出昨天拿出来的那几张供词,喊来捕头,让他带人去找店小二问话,除此之外,还要去查,田成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并非上妆状态,到底是什么时候。
王家和崔家那边问话,宋钺打算亲自去。
王家和崔家,乃是这阳直县内的两座大山,都是钟鸣鼎食传承上百年的大世家,若是打发一个捕快去问话,宋钺担心这两家会避而不见,或者甩脸子之类的,就算见着了,能不能问到实话都不一定。
就在此时,有个衙差走进来,“大人,昨天的花娘来了,说是昨天大人说了,让她今日来认尸。”
宋钺点了点头,抓起王家和崔家两家的供词往外走,“是有这么回事。”
花娘今日并未上妆抹粉,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身上那股子风尘劲儿淡了几分,只从她走动时的特殊姿势能看出她并非寻常姑娘家。
宋钺带着花娘走到停尸房外的时候,意外地在这里见到了贺境心!
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的贺境心,竟然破天荒的早起了!
贺境心此时站在一边,看着二皮匠缓缓地将自己的工具一样一样地收回木箱之中。
而停尸床上原本摔得血肉模糊的那张脸,经过二皮匠的一双巧手,如今已经被修复,连凹下去的头骨都被支撑起来。
“你手艺很好啊,你做这行多久了?”贺境心问。
二皮匠愣了一下,这位夫人是半刻钟之前来的,来的时候他正在收尾,她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回夫人的话,小人从小就跟着师傅学本事,他一直带着我做事,三年前师傅老人家去世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便自己一个人做事了。”二皮匠有些拘谨,他低着头,小声回话。
贺境心点了点头。
二皮匠背起自己的木箱子离开了。
宋钺领着花娘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现在,你再认认,这人是不是田成。”宋钺道。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花娘的身上。
花娘走进停尸房,她的目光落在尸体的脸上,她眼圈瞬间红了,扑上去哭道:“天杀的冤家啊,你说好要攒够银钱替我赎身的,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到底是什么人杀得你啊!”
宋钺和贺境心对视一眼,花娘这个反应显然说明了一点,这尸体的确就是田成。
“大人,您一定要抓住凶手,呜呜……田成他死的太惨了啊。”花娘哭得眼泪婆娑,她转过身直接跪在了宋钺面前,眼中满是愤怒和悲痛,“田成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的这么冤枉!”
“娘子你先起来。”宋钺叹了口气,“人命关天,本官一定会抓住凶手,替死者申冤的!”
花娘红着眼睛,她结结实实给宋钺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她眼神中满是难过,“大人,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我能把他带走吗?”
“暂时不能。”宋钺道,“你放心,等到抓住了凶手,你就能带他回去入土为安了。”
花娘得了承诺,不舍地看了田成一眼,只能暂时离去。
停尸房里没了哭声,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都说戏子无情,妓子无义,刚刚那个花娘,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宋钺叹了一口气。
“不是有句话叫负心每是读书人,仗义多是屠狗辈。”贺境心淡淡道,“这些话听听就好,好人坏人,并非由身份决定的,有些人有才却无德。”
宋钺和贺境心走出了停尸房,宋钺问:“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因为我想知道,是谁在搞鬼啊。”贺境心冷笑了一声。
无论是第一日,鸢娘在她视线范围内跳河也好,还是昨日,田成在她眼皮子底下坠亡也好——
贺境心有一种非常微妙的直觉。
有人在挑衅她。
贺境心其实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若是这个案子不是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她未必愿意去管。
但是!
偏偏要在她眼前发生。
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就像是一条狗好好的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踹了一脚,那无论如何都得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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