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贺境心沉着脸,这让她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事实上此时的贺境心,的确很不好惹。
在来并州之前,贺境心并非没有猜测过,皇帝把宋钺如此急匆匆地调往阳直县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说青州有一个仰天山上搞事情的前朝战王姬衍函待解决,那么并州呢?
关陇世家。
前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王朝走到了最后,就算是前朝末帝想要力挽狂澜,但一个人的力量,扛不住洪流巨浪。
先帝赵允谦,也是世家出身,后来联纵了关陇各大世家,起兵南下,经过十年征战,平定了战乱,统一了被各诸侯和起义军占据的四分五裂的天下,最终定都长安,建立了大晋。
也正因为赵家也是世家,所以各大世家倒也不像是前朝那般瞧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帝,相反,许是同为世家,天然就有着统一战线的亲和力,所以世家很乐意和赵氏联姻。
先帝是从乱世过来的,他自然知道世家的底蕴是什么德行,如今他成了皇帝,立场改变,以前的同盟变成了对立状态,先帝并没有直接掀桌子,而是想要暗搓搓的削弱世家。
世家经营数百年,哪家的话事人不是人精,自然从先帝的态度之中看出了端倪,世家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自然会想要拿捏下一任的皇帝,也就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
毫不夸张的说,太子的后院最多的时候,被塞了上百个世家女,他们试图把控下一任皇帝,达成瓜分前朝权势的目的。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当今继位之后,直接掀了桌子,先帝还愿意伪装一下,但当今伪装都懒得去做,他扶持寒门庶子,慢慢地蚕食朝堂,每天都在世家的容忍边缘疯狂试探。
曾经的左相便是先帝手里的一把好刀,当时疯狗一样地砍了世家不少枝枝蔓蔓。
皇帝之所以敢这么干,完全是因为大晋建立之后,对于军队这一块的投入从来不曾削弱,甚至还有增加的趋势,因为皇帝很清楚,兵权在手才能稳定天下,才能让那些肆意妄为的世家有所忌惮。
或许很多人无法理解,皇帝自己也是世家出身,为何会如此仇视世家。
说到底,前朝乱世开始,一直到新朝建立,这期间十多年的时间,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当今一直跟着先帝四处征战,幼时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其实很短暂,后来的那些苦日子之下,当今很难对世家产生太多的共鸣,他不曾享受太多的世家富贵,却见到了太多百姓的苦难。
当时世家士族高高在上,素来不会低头看人,百姓和寒门,都是世家脚底的灰。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皇帝不会对世家如此态度,这之间必定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当今对世家如此憎恶。
皇帝把宋钺丢到关陇之地,很难不让人多想,比如说皇帝想要利用宋钺对付世家。
这个举动在所有人看来,堪称儿戏。
就算宋钺背后有皇帝撑腰,他也只是一个根基尚浅的六品小官而已,要如何与传承数百年的这众多世家抗衡。
这一点世家知道,贺境心能看的明白,皇帝自然也明白。
在贺境心看来,皇帝应该是把宋钺当做了鱼饵,猛地丢进鱼塘之中,之后会发生什么,并不是一个六品小官能左右的。
所以在抵达并州之后,贺境心从未给担心过他们这伙人的安全问题。
当地的世家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们出事,比起世家,皇帝下黑手的可能性都更大一些。
贺境心只是没有料到,鱼饵才丢下水,这么快就勾到了鱼上钩。
田成之死,就如同投入水中的一颗小石子一样,如此小人物之死,本不该掀起什么浪花,石子入水之后引起的涟漪,却可以让平静的湖面被打破。
田成的死,被直接牵扯到了王家嫡出的纨绔王明远身上,拙劣的栽赃陷害,但却有效,幕后搞出这些的人,根本就没有指望真的栽赃成功,幕后之人想要的是他们动手去查王家,去查花笺上留下的那个图案相关的荣氏典当。
只要他们查了,他们就入局了。
而与此同时,一石二鸟的,世家为了不让他们去查王家,查荣氏典当,自然就会出招,比如说推出一个凶手,让田成坠亡案子快点结束。
只要案子了结,宋钺自然没有理由再查下去。
世家不知道如此做很容易让人一眼看穿吗?
他们知道。
但他们必须去做,因为对方出招了,就不可能如此简单的停下来,先抛出一个田成坠亡,之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案子,拖着宋钺越查越多。
贺境心在田成坠亡案发生之后,心中就有一种“来了”之感,这两天她并没有提醒宋钺去查王家,也没有继续去查荣氏典当,而是一心一意地查田成之死,就是在等。
她在等幕后之人再次出招,无论是制造田成死亡案的一方,还是世家一方,总有人拖不下去先动手。
现在看来,是世家先动手。
看样子,荣氏典当的问题很大啊。
贺境心只是去过一次,就让世家推出替死鬼。
贺境心走到了县衙关押犯人的牢房外,阳直县的县衙修的很气派,连同这县衙的牢房都修的讲究,女囚牢里还挺干净。
春杏坐在木板搭成的床板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瑟缩地靠着墙壁。
贺境心走到牢房外面,静静地看着春杏,春杏察觉到有人来,她抬起头来,对上了贺境心那双黝黑的双眼。
那双眼睛无喜无悲,平静如同镜子,叫人看得久了,会下意识地挪开视线,不敢再看下去,怕自己内心最不堪的秘密被洞悉。
“你说谎了。”贺境心毫无预兆地,冷不丁地开口。
春杏身体猛地一僵,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奴……奴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是个相师。”贺境心道。
春杏眼中有一丝讶然,面上并无多少惧色。
“荣娘就在我身边。”贺境心一本正经开始胡说八道。
春杏闻言,眼睛下意识地转动,往贺境心身侧看了看,她的速度很快,眼珠转动之间,不小心对上贺境心地,她强自镇定地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膝盖,“奴并非是故意的,奴也不想的……”
“撒谎。”贺境心冷冷道,“荣娘现在,满脸是血,一直死死地盯着你,她让我帮她问问你,为何要害她,为什么要蛊惑她,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好狠的心。”
春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奴没有……是荣娘想要让我顶罪,我不愿意,她威胁我,是她想要害我,我是不小心的,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没想害死她……”
“撒谎!”贺境心喝道,她脸上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狰狞,她双手死死地抓着牢房的木栅栏,脸贴上去,形容疯癫,“春杏,你为何要害我!你害我,我平日待你那样好,你说你被沉鱼刁难,说她难伺候,我帮了你多少次!你为何要恩将仇报,春杏,你用我的家人威胁我,你想让我承认我和王明远有仇,我要陷害他,我不愿意,你直接抓着我的脑袋往井上撞,说什么不是故意的,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啊——!”春杏心中大骇,贺境心那双因为愤怒近乎凸起的双眼充血,看起来犹如死不瞑目,要上来索命的厉鬼,“我没有……我没……”
“你有,你害死我,你就是白眼狼,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贺境心的声音尖锐,听的人头皮发麻。
“我没有办法……不关我的事,我也是被逼的,我也没办法,我马上也要给你偿命了!”春杏声音发抖,整个人脸色惨白,眼前面色狰狞可怖,眼神仿佛含淬了毒一般要把她拉下地狱,这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神!
是荣娘的魂魄附体了吗?
是荣娘来向她索命了吗?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春杏口中喃喃,整个人害怕到了极点。
时下之人,他们不怕作恶,却怕作恶之后的恶鬼索命。他们不信人言,却容易被鬼神之说蛊惑。
贺境心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狰狞之色,最后那张脸恢复成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她静静地看着春杏,目光一如一开始那般,无喜无悲,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人看久了,颇有些渗人。
“你刚刚说了,你是被逼的。”贺境心的脸还贴在木栅栏上,她忽然冲着春杏露出了一个恶意满满的笑,“我听到了哦。”
春杏愣了一下,显然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说了什么。
刚刚因为贺境心猛地装作荣娘附身而吓的失神的春杏,慢慢地恢复过来,她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变得灰败,她紧紧咬着唇,克制着心中的恐惧。
“说说吧。”贺境心松开手,木栅栏上有木刺,她刚刚抓着木栅栏的时候,有一根扎进了她的指腹,她低头,把那木刺拔掉,“田成为什么自杀,你背后搞事的是何人,以及,你是怎么蛊惑的荣娘。”
春杏紧咬牙关不肯说话。
贺境心扭头,从不远处靠墙的地方拖来一根板凳,她在牢门外坐下,非但如此,她还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着瓜子的手帕,打开后,拿起一颗瓜子嗑起来,看样子,是要一直在这里和她耗下去。
春杏牙齿咬着自己的指甲,咬的狠了,指甲一痛,血沁了出来,“刚刚是装的……荣娘根本没有来……”
“怎么会,我可是玄门中人,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多少人捧着银子到我跟前来,只求我为他们算一卦。”贺境心道,“在还没有成为县令夫人之前,我就已经是很有名的贺大师了呢。怎么,没有人告诉你吗?不应该吧,应该我们还没有抵达阳直县,我们这些人是什么背景,什么性子,有心人都应该知道了才对。”
春杏:……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自夸之人,又不是卖瓜的王婆!
贺境心稍稍歪了歪头看着春杏,“怎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春杏心情有些复杂,她有些害怕,但眼前这人的表情,还有说的这些话,让她心中的胆怯又散了不少,她慢慢也反应过来,贺境心嘴里的玄门中人,八成是在瞎说八道。
若这世上真有能通鬼神之人,那应该就没有冤死之人了吧,眼前这位夫人,若是真的相师,她根本就不需要问自己那些问题,她只需要招田成的亡魂就能知道很多东西。
但如果她真的不是相师,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与荣娘相争时的细节,这些分明只有她和荣娘知道,荣娘死了,她谁都没有说。
“大人……为何断定,是奴故意害死荣娘的。”春杏不明白,虽然无论是不是故意的,她都是害死荣娘的凶手,但主动害死和无意害死是不一样的。
主动害死意味着春杏要把一切黑锅甩在荣娘身上,这说明她是幕后黑手。
无意误伤,则是荣娘是幕后黑手,为了让她顶罪,她挣扎之下误伤害死荣娘,她是属于被动,不知情,线索就断了。
“因为你自己的供词。”贺境心道,“你想想,你说了什么,你说你和荣娘扭打之中,你不小心失手推了她一下,所以导致荣娘的脑袋撞到了井沿,磕破脑袋。的确,荣娘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磕伤,和井口吻合。”
春杏坐直了腰,“那不是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吗?”
贺境心:“不是哦,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是面对面的,面对面的情况下,你就算是有巨力,荣娘被你推倒,撞到井沿上也应该是后脑勺被撞破。”
就如同苏芷,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之下,被骆明玉推了一下,仰面向后倒,后脑勺撞在脸盆架上,磕破了后脑勺。
春杏心下咯噔一下,但她脑子转的很快,想要补上这个漏洞,“当时很混乱,她是侧着身的,被我推了一下,身体转过去,脑袋磕上去的。”
“不觉得现在补漏洞太晚了吗?”贺境心淡淡道,“你刚刚害怕之下,已经露馅儿了,如此,我觉得你还是直接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比较好。”
春杏深吸一口气,“人是我杀的,她真的很蠢,我骗她说王家的少爷对她有意,她就信了。我蛊惑她写信约王家那个纨绔,她真的写了。”
“命案的第二天,我都让人去悄悄提醒她,让她不要回楼里,我给了她卖身契还有一笔钱,让她离开阳直县,可她竟然深更半夜回来了。”
“她真的太蠢了,我不能让她活着,我抓着她的脑袋,磕在井沿上,她当时没有死,也没有晕过去,她抓我打我想弄死我。”
春杏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是破罐子破摔的肆意,“但可惜呢,被我推进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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