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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奖励


屋檐上的冰雪已经融化,雪水顺着瓦片滑下,雨点似的一颗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在长廊两侧形成两行水帘,响声此起彼伏。

        沈清河腿长步子大,正常走路要人小跑才能追上。顾放沿着长廊追了一路,困惑不解的声音传来,盖过了水滴的脆响:“五皇子是如何得知先生有良策剿匪的?学生从未走露过风声,难道是兵部侍郎那边有意透露吗?”

        沈清河的动静自前方飘来——“朱侍郎若有意透露,何至于三番五次纠缠于我,想来是你们最近来我这里来的过于勤快,暗中遭人盯上了。京城就这么大,想打听一个人何其轻松,从你们两个人任何一个开始摸索,极容易便找到我身上,户部尚书那次还不是个教训吗?”

        顾放顿时了然,原地稍作思忖后继续追道:“那先生此时如何打算?我听说五皇子回去后精神大好,一副对东南剿匪大有可期的样子,难不成先生答应了?如若真是,还望先生三思!东南其地凶险其人可怖,千里山区十万匪众,朝廷多年对此地无法可用,岂是一介布衣可能解决!”

        沈清河轻嗤一声:“我这一介布衣,不也教出你这状元之材么?”

        顾放一愣,自知说错了话,步伐越发紧跟:“学生不是那个意思!望先生明鉴,我只是不想先生去冒那么大的险!”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长廊到了园子,一路上了池畔的小亭之中。

        施乔儿百无聊赖,本在亭中煮雪烹茶,抬头一见沈清河满脸正色,身后还跟个气度超凡的年轻人,想到他们应该是有些要紧事聊,便想起身先退下。

        沈清河进来,一眼先看她:“没什么好避的,坐着。”

        施乔儿眨巴着两只杏眼,又乖乖坐下。

        顾放再进,顾不得旁的,急着解释:“学生……学生方才一时失言……”

        沈清河却神色依旧,抬袖向茶座一伸,淡淡道:“别急,喝口茶暖暖身子。”

        少顷,顾放落于座上,拱袖行礼后,接过了师娘亲手做的茶汤,呷下一口,热气满腹,满口生香,心情不由得定下来。

        沈清河手中拿着小银碾子,帮着娘子碾茶饼,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的眼睛盯着槽中逐渐变得精细的茶粉,缓缓道:“茶是江南钱塘绿茶,去年大雨不断,所得茶叶极少,倾数奉于京中。不少采茶人一生在茶园劳作,却未能尝上一口所植之物是何滋味,你说原因在何?”

        话锋转得太突然,顾放一时茫然,捧着杯子懵懵张口道:“茶叶价贵,与其自己享用,不如外售换取银两?”

        沈清河:“茶叶价贵贵的是京中价,在钱塘,一斤茶至多不过三钱,唯精品方能卖出高价。但成色上佳之茶不得私售必须上缴官府,由此换得贴补,以保突发灾年。一个茶农,一年的贴补是七两纹银,不多不少,一家人吃喝穿衣是够了。但每年,从中央到地方,经过层层下来,最后到他们手中,堪堪不过三两。”

        沈清河抬起眼,不急不迫:“那四两银子,哪去了?”

        顾放哑口无言,嘴里的茶顿时换了滋味。

        沈清河垂眸继续碾磨茶粉,道:“大凉自开国之初便严惩贪污,但是贪官何时少了?那些酷刑何时镇住他们了?说到底,还是太侥幸,觉得自己可以把手擦干净,反正大家都有份,一个下去,一窝子都别想活。所以,我就同五皇子打了个赌。”

        顾放忙问:“什么赌?”

        “重新铸币。”

        沈清河道:“只需加上一个字,从今往后,派发各地官银皆可分辨而出。假说,一个庐州的官员,府中官银却是钱塘的样式,寻锳你说,他这个银子会是怎么得来的?”

        顾放的眼睛亮了,险些拍案叫绝:“好妙的主意,此举必能将官场整治肃清!”

        沈清河却微微摇头,笑道:“想多了,真想贪有的是主意贪,银子底下有字,他们可以使火耗,私下里把银子融了重铸,照样放心入库。”

        顾放顿时觉得白高兴一场,对先生的想法实在琢磨不透,只好再试探着问:“那先生是……”

        沈清河的眼神倏然变得有些锐利,无形中自有一番压迫:“我也说了,我是在同五皇子打赌,我就赌他敢不敢将此事上书谏言,敢不敢,刚从宗人府出来,便与满朝为敌。”

        “倘若他敢呢?”顾放道。

        沈清河停下动作,用茶帚将茶粉从槽中扫出,又用茶匙取出适量茶粉,加入预热好的茶盏中,热水烹之。同时,徐徐开口——

        “他敢,我就敢。”

        ……

        送走顾放,施乔儿懒得去想为什么看此人有那么一丝丝眼熟,也不想去刨根问底地询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和沈清河有什么关系。

        她就关心一点——相公会不会真的去剿匪。

        “你之前说,五皇子敢你就敢,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如果敢去铸新币,你就要随着他去东南吗?”

        刚转身回到家中,施乔儿就忍不住发问。

        沈清河揽着小娘子的腰往里走着,装模作样沉吟半晌,头一点道:“可以是这么说。”

        施乔儿眼泪都快气出来了,窝着气怒斥:“沈清河!”

        “在呢。”沈清河胳膊一收将人搂入怀里,同时给关门回来的猴儿使了记眼色,让他转过身去,小孩子不准看。

        施乔儿这回真生气了,推着他不让他抱,含泪道:“不生气就把人当傻子啊!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你去!你一点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东南离得那样远,你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办!”

        沈清河看着她失望伤心的神情,自己的心里也无休止地难过下去,握着她的手道:“三娘,动怒伤身,听我与你细讲如何?”

        施乔儿甩开他的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方才已经听够多了,现在不想听了,我不管五皇子敢不敢铸什么新币,总之在你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再跟我说话。”

        她这回果真发了狠,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余地没留。

        沈清河在原地看着施乔儿的背影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嘴似乎是长在自己身上,便没再犹豫,抬腿追上去道:“好娘子,别生我气别不理我,打我骂我……随意处置如何?”

        夜晚,“处置”完毕。

        施乔儿微喘着气躺在沈清河怀中,跟刚泡过一场温泉水似的,全身发软无力,眼神飘忽着聚不到一处,咬字都发轻。

        却仍带着脾气,横竖不饶人道:“你若是硬要去东南剿匪,趁早别认我这个娘子,以后也别碰我一下。”

        沈清河不急不恼,指端从她的后背薄骨游到前面,手掌一紧:“当真?”

        施乔儿又受用又想哭,全身骨头都快酥没了,转过身一把搂住沈清河,扯着哭腔娇嗔道:“相公,不要去,我舍不得你,我当真舍不得你。”

        沈清河仍不放过她,该怎样怎样,面上却端得一副正人君子,故意作着恶问她:“哪儿舍不得?”

        施乔儿咬他下巴一口,哭道:“从头到脚,哪都舍不得。”

        沈清河顶着嘴角残存的胭脂,再装得板正,眼神也早就乱了,欲念疼惜与难以言喻的爱掺和在一起,使得他伸手再度撑开施乔儿手掌,十指相扣,一拉被子,二人的视野再度被一片漆黑覆盖。

        “三娘,我舍不得你,比你舍不得我要舍不得百倍千倍,我恨不得将你变小数倍藏于掌心之中,每日盯着看着,走到哪便带到哪去,如此方可放心。我沈涧自年少时便眼高于顶,旁人一生想要的,我早早便打心里瞧不上了,能勾起我一生执迷恨不得日日纠缠的,只有你,唯有你……”

        扣在指间的手掌越发收紧,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中,引施乔儿吃痛。

        被子里空气微薄,能交换的只有彼此的吐息,甜香与青竹之气混在一起,引人发昏。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施乔儿几次觉得自己都要晕死过去了,可嘴里还是哽咽着呢喃:“相公……相公……别走……”

        沈清河一开始还残存些理智,顶着发麻的头皮与她细细说道:“乱匪无情,我信他们开始定是世道所迫,不得已上山谋生。但娘子,人习惯了靠抢,便再也做不回正经营生了。开始抢恶人的,后来抢富人的,再后来便抢穷人,抢女抢男,滥杀无辜。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如你我这般难舍难分的夫妻,便是遭他们强拆,生不见,死难依……乔儿,你可能懂我所说?”

        施乔儿如卧云端,魂都要飞到天外了,哪里能听进去些什么,指甲对着他小臂上突起的青筋不断抠挖,开始是呢喃,后来便是求饶了。

        可沈清河浑然不停,噙着她耳垂一遍遍问:“乔儿,可能听懂,乔儿,可能听懂……”

        施乔儿实在不撑了,也不再去管那三柒二十一,哭着应声:“听懂了相公,我听懂了。”

        “那乔儿,可会愿意我赴东南,剿清匪徒,让所有有情人都能如你我这般?”

        “愿意的,我愿意相公。”

        “乖乔儿,好乔儿,为夫奖励乔儿可好?”

        施乔儿魂归一线,张嘴只说好,本以为这“奖励”是让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

        结果,某人长臂一伸,拉来软枕,垫在了她的腰下。

        ……

        正月一过,朝堂上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五皇子昭于早朝献上铸币新策,遭百官反对,一人一句,把弊处说了个底朝天,仿佛只要推行,大凉的天都能塌。

        然后陛下准了。

        “人到晚年就容易这样,叛逆。”

        国公府后花园,施虎晒着太阳喝着茶,同朱为治扯着犊子谈着天。

        朱为治下了朝就来了国公府蹭茶,形容百官脸色时胡子都快乐掉了。

        “你是没看见啊,户部的人那脸色是一个赛一个的黑,都快赶上锅底了。毕竟这谁能想到呢,一个被幽禁十年的皇子,平日话都说不利索,人情世故上那是一点不懂,见了谁都弯腰行礼。堂堂天潢贵胄,昔日的嫡室次子啊,整个都被圈出奴性出来了,这这这,就这么个人,居然招呼不打一声,上了朝就提新策?我看孙子兵法算被他玩明白了,要攻就攻个出其不意啊。”

        施虎听着,捧着个茶盏只点头,张口就是唉声叹气。

        朱为治扫了老东西一眼,来了兴致:“怎么着,你也有份儿?”

        施虎本来“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对方放的什么屁以后,茶盏一扔伸长胳膊就去揍人:“我有份!我有份!你他娘说话能不能过点脑子!真当国公府墙外一个耳朵没有?老子俸禄那么高,不缺吃不缺穿的,我能有什么份!”

        朱为治边躲边乐,拍手叫好道:“急了!那你跟我说说,你要是不心虚,你这幅死了晚娘的臭德行是怎么来的?”

        施虎收了手,气得回到凳子上一坐:“我担心什么你心里不清楚?我可给你说明白了,咱俩怎么着都是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到时候要是落不着好,你齐王府弄不好也得跟着倒霉。”

        一听这话,朱为治就彻底乐不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子,抬头看着太阳叹气道:“怪啊,真是怪,这老五身后怕是经了什么高人指点吧,不然的话,没道理啊。”

        与此同时,“高人”沈某正忙着在家哄他娘子。

        施乔儿先前刻意派人留意了消息,一传出来她便知道沈清河此回是必走无疑了,可吵也吵过骂也骂过做也做……过了,她总不能用抹脖子上吊的手段留住他,她做不出来,也觉得没意思。

        “你爱去就去喽,我才不管呢。”施乔儿故意背对着沈清河,拿把小剪刀心不在焉修剪着瓶中鹅黄腊梅,语气那叫一个无所谓,“等你走了,我就每天吃喝玩乐,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我都是一个成了亲的人了,我爹娘也管不着我,什么酒楼茶坊画舫,那些我过去没去过的地方,我要通通玩过一遍,不到天亮不归家。”

        说到后面一时气愤,手抖剪下一大朵开得正好的梅花,心疼的心尖一哆嗦,委屈又难过。

        沈清河伸手捡起那朵梅花,硬将施乔儿掰过身子面朝自己,将梅花簪到她髻上道:“酒楼茶坊画舫,若真想去,等我回来,我陪同你一起可好?”

        施乔儿一听,心里软下去一点,但更难受了,强撑着不发出哽咽,佯装冰冷道:“谁稀罕,我若想,有的是人陪,实在不成,就学我二姐那样,花钱买开心去。”

        沈清河眼神暗了暗,似乎被后面的话有些刺激到了,摁住施乔儿便亲了一通,直把人眼泪都给气出来了,方放开她,叹气道:“娘子想怎样都可以,但我受不得你身旁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个,你只是想想也不行。”

        施乔儿委屈了,趴他身上扯着他的两颊道:“你容不得我身旁有别个?难道我就能容得了了?你一去几个月难回来,身边又没个好人,他们若拉你做些不正经的事情……你去是不去?弄不好到时候你在异乡风流快活,我却在家中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担心到吃不下睡不好,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结果不单你回来,你还领回来个小老婆,弄不好肚子都大了。”

        越想越委屈,施乔儿从沈清河身上起来,离得远远的,袖子一掩哭了起来。

        沈清河哭笑不得,伸手拉她袖子,却被她一下甩开,还凶巴巴来句:“负心汉别碰我!男人没个好东西!”

        沈清河才不管她身上带多少刺,依旧将她一把拉到怀中道:“负心汉在哪?小老婆在哪?净会凭空污蔑我清白,走,去岳丈家,找他老人家给咱们俩主持公道去。”

        沈清河说着,当真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步子迈开就要往外去。

        施乔儿破涕为笑,挣扎道:“放我下来!我不说了便是。”

        沈清河:“不放,就要去。”

        施乔儿:“沈清河你又欠揍!”

        沈清河叹口气,干脆同她坦白:“能不去吗,眼见要上路了,我老丈人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个商人之后呢,总要登门负荆请罪,同他解释清楚吧?”

        施乔儿噗嗤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道:“当初你那样骗我爹,不怕他现在气急攻心,逼着我同你这个骗子书生和离?”

        沈清河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掐了一把道:“那这就没办法了,横竖他女儿已经是我的了,他要是不愿意我再与你在一起,我就把你偷走,等他什么时候气消了再回来。”

        施乔儿心情彻底好了,伸头在沈清河脸颊亲了口,道:“你当真是阴损急了,到底是谁第一个把你当成正人君子看待的?有眼无珠,该打。”

        沈清河垂眸,望着自家娘子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神越发幽深起来,微笑道:“第一个是谁我已不记得了,但三娘也曾将我当成君子看待不是吗?如此说来,三娘也该打。”

        施乔儿感觉他步伐的方向变了,不往外去,倒往里走了,双腿一哆嗦道:“不是要去找我爹做主吗?你这是干嘛去?”

        “回卧房,打人。”

        ……

        夜晚,小夫妻回到国公府用晚饭。

        秦盛不在,施虎现在也就看沈清河顺眼一点,饭桌上三杯两盏下肚,话匣子兜不住,拉着女婿开始推心置腹起来。

        “我现在我是真害怕啊。”施虎顶着张通红的醉脸皱眉道。

        “你说那老五,他他他,他怎么就变得那么厉害了呢?还铸币新策?他也是真敢啊他,这得给他树多少敌?以后明里暗里的绊子肯定是少不了了,女婿你说,他是不是傻?是不是蠢?是不是想不开?”

        沈清河到嘴的实话咽回去,只顾点头:“是,没错,岳丈说得对。”

        结果施虎又来句:“不,不对。那小子精明着呢,虽然眼下给自己树敌,但树敌是一时的,陛下现在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长此以往,他若继续这般下去,势必赢得圣心,到时候,圣心和民心都有了,他这个前程可就厉害了,啧啧,可怕,太可怕了。”

        沈清河仍点头称是,正打算继续张口坦白,施虎便又道:“但是!但是我跟你说啊女婿!我绝对不信那傻小子能有那能耐,他背后指定有人出主意了,我跟你说,我今天早上一想明白,我就派人去调查了老五最近的动向。你岳丈我多聪明啊,我就猜啊,那傻小子以前在宗人府里头整日担心被人暗杀,现在一出门就乌央乌央的禁军包着,离了人他没那个安全感,所以一天到晚去了哪都特别好打听,可是你以为我会打听那些吗?我不会!我就觉得他是故意掩人耳目,哎平日里为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故意带一大帮人乱跑,等到要紧事儿上了,肯定就鸟悄儿溜出去,如此才不容易暴露啊!所以我就派人逮住他不带人出门的时候,给我可劲地,一个劲一个劲调查!”

        沈清河耐着性子听这半天,突然来了种奇怪的好奇心,下意识问:“所以他不带人的时候,都干嘛去了?”

        施虎:“上街吃了个臭豆腐。”

        沈清河:“……”

        “但是!但是女婿!”施虎醉醺醺指着沈清河,“都是阴谋,臭豆腐也是掩人耳目的臭豆腐,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位高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好只让人为他自己所用,我都预料到了,我早都预料到了,精着呢我跟你说,这小子精着呢,我就知道他——”

        沈清河听着,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道:“岳丈大人可否暂且一歇,且听小婿一言。”

        施虎皱着眉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道:“行行行你说,正好我也口渴了,我喝口酒。”

        沈清河深吸一口气沉了沉,抬眼接收到他家娘子一记鼓励的眼神,低下头开门见山:“岳丈口中,五皇子背后那个所谓的高人,若不出意外——”

        “正是小婿。”

        施虎一口酒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乔儿会跟小沈一块去,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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