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3章 自从一见桃花后(九)
凌晨时分,周君武也已经醒了过来。
去到皇城南向的城楼上坐着,晨风里带着凉意,青灰色的天幕下,看见城池里渐渐跃动灯火。
每逢有大事,他会习惯性地来到这边看着局势。
也总是让他想起江宁。
福州城与江宁有着类似交错的水路,一处处的园舍错落在水路间,园舍里又点缀各式各样的树木,经过时间的沉淀,拥挤却也错落有致。但总的来说,福州古城相对江宁给人的感觉总小一些,记忆中的江南烟雨更为湿润,以文墨的黑色为主,福州则好用白墙,瓦片青中带灰,更像是褪了一层水色的、没那么润的江宁。
江宁只是偌大武朝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城镇,而这处偏安一隅的福州,却已经是他作为皇帝管辖的最大城镇了。即便是这样,这里他也管理不清楚。
站在城墙上,他常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日凌晨,关于江宁的想法倒是尤其具体起来。
从这处城墙上朝东看,树木掩映的长公主府中,师父的孩子从数千里外来到了这里。这是说出来别人都无法相信的事情,似乎蕴含着许多奇特的东西。
回想起来,他作为王府的世子,后来又作为国家的储君,他有过许多的老师。在江宁的那段时日里,与名为宁毅的男人的往来,其实回想一下并非是正经的教学,相对于康爷爷、秦爷爷,相对于后来许许多多正经的大儒,宁毅教导的许多都是杂学,给他们开阔视野,给他们提供了许多新颖的想法,带着他与姐姐做点试验,教姐姐奇怪的所谓方程式,跟自己说地球是圆的。
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法说,那就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师父。
但他这一生终究是见过许许多多出色的人,例如康爷爷、例如秦爷爷,例如宗泽、岳飞,及至倾覆,他们皆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英雄。宁毅在江宁时教给他的其实并不多,江宁的生活悠闲,他是注定庸碌一生的小王爷,有师徒名分的两人偶尔见面时,宁毅在谈论天下杂学之余,也会讲些及时行乐的话,见他热衷格物,便也教他做些孔明灯之类能飞起来的小物件,其实认真想来,恐怕是没把自己当成什么正经徒弟。
只是后来,布商家的赘婿去了北方,扩大了竹记,接手了密侦司,待到女真南下,帮秦爷爷守住了汴梁,再之后,一刀砍死自己家的皇帝叔父,把童贯这类人硬生生地打杀在金銮殿上,举兵造反,之后又在小苍河轮战天下……或许只能说,男人总是会望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成长吧。
转眼之间,十余年过去了,自己从愚钝的小王爷,变成一个愚钝的皇帝,战战兢兢的带着一些足以称得上人杰的同志在这处偏安之地,明明已经豁出了性命,却总是搞不出多少起色。他有许多的话,想跟曾经的师父说,可又总觉得,会被狠狠地骂上一顿。
又会想到,十余年的时间不见,自己幻想中的师父,就真的还是曾经的那个师父吗?他在江宁城中的温文尔雅、云淡风轻,在经历了这十余年的事情后,会不会也变成了其它的东西呢?
当然,昨日见到的、师父的二儿子,性情上看起来倒是与自己有些像,属于很不着调的、愚钝的晚辈。他虽然在当时觉得对方未免粗鄙、不学无术丢了师父的脸,但回头想一想,自己岂不也是这样,顿时又有了几分亲切感。
师父这十余年来,教了那么多人,显然也不可能总是左文轩、左文怀那样的优等生,难免也会有自己与那宁忌小子一样的三流货色,想必师父也会习惯。如此想想,自己与那宁忌小子,原来竟是同志。
想去到长公主府,教对方一点作为愚蠢前辈的经验,拉近一点距离,但这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于是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城内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安排,寅时左右,从宫墙上望出去,原本只有巡逻者、打更人提灯的城池里渐渐升起光芒,武备学堂、报馆等地方已经醒来,君武拿着望远镜向外望去,昏暗之中,也似乎正有隐匿的身影在城内潜行,串联着凌晨的第一波讯息。
针对临安沦陷的消息,令背嵬、镇海两军出击赈灾、收留难民的决议,昨天已经在内部做了出来,虽然一时尚未明发圣旨,但对于密切关注着皇城情况的一众反对者来说,提前得知并不出奇,不用等到天明,他们也该做好准备了。
预期中的海船归来之前,福州的局势犹如一场垂钓,鱼被钩住嘴巴,只能在被钓起之前奋力挣扎,而钓叟也只能时紧时松的收线,担心着鱼线的断开。
寅时过半,报馆的方向传来骚动之声,第一场刺杀,照着李频的方向去了,不多时,城内又有两起骚动传来。
卯正,东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鸡鸣狗吠之中,武备学堂的学生列队离开学校,引起了道路上晨起百姓的围观。
几起小小的骚动仍旧在城内出现,有人将报告一项一项地递过来,它们有的令君武哂笑,有的也令他蹙眉。夏日的阳光渐渐地升起,晨风渐暖,像是一锅汤正在渐渐煮沸。
过了卯时,太监过来报告,李光、胡铨、童朝美等大臣陆续求见,这是要对今次的大动作提出质问了,君武叹了口气,随后,叫他们陆续过来……
******
城池的另一侧,亦是清晨。
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打磨好了刀具,俱在吃喝,黄胜远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喝了几口粥,目光严肃地打量他们。
这次跟随着他来到福州的,俱是门下的亲族。
黄家在莆田走私多年,已是当地的大族,黄胜远并非黄家主脉,能够从旁支混到家族的二把手,靠的是心狠手辣,也靠着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他是个枭雄般的人物,当然,更多靠近的是枭,而非雄。
黄家富贵了几代,主支的黄百隆与福建的众多大族一般,便开始附庸些风雅,想要成千秋百代的家族了。他顾的是面子,黄胜远顾的就是黄家的里子,黄胜远做了一辈子脏活,对于黄百隆的做派便有些不以为然。
况且黄胜远也有上进的心,黄家慢慢的洗白,下头的孩子开始读书行善,他这一支便永远被宗家压着出不得头,犯了事情还要让他们顶罪。想要以旁支临大宗,黄家也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当然,这变化来时,黄胜远也有些决断艰难。
作为黄家干脏活的首脑,他与蒲家、陈家这些水匪的往来,比黄百隆想象的要深——当然这并不表示黄百隆失去了对族产的控制——作为莆田根系颇深的走私世家,黄百隆有着自己庞大的关系网,至于黄胜远,则是在十余年的管事生涯中,与部分格外心狠手黑的水匪有着更深的友谊。
蒲、陈这些水匪造反之时,黄百隆稳坐钓鱼台,与部分人物进行切割,黄胜远却没有这般从容的选择,他与蒲、陈等人的联系一直存在,私下里也曾劝说过黄百隆,做好造反的准备。
但黄百隆更加类似于此次福州城内几个幕后黑手的发言人,不到关键的时刻,是不会积极表态的。
黄胜远也曾经想过将女儿嫁到宫里,倘若女儿乖巧受宠,那倒是不必造反了,黄胜远这一系旁支,也再不用看宗家的脸色。
可惜,事情才动了意头,那边私下里接触陈霜燃这帮亡命徒的时候,女儿便被那位大宗师级别的凶人看上,受辱之后,竟然就死了。
按照那位大宗师的说法,女儿是自尽的。
这是黄百隆的错,从女儿小时,便让她进了族学,学什么女训、女诫,女儿学得挺好,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家闺秀,结果还没嫁人,便搞出这等事来。
如此一来,进宫的路子断了,另一方面,与陈家乱匪来往的事情没法通天,兼且女儿死了还得罪了那凶狠的“虎鲨”詹云海,黄胜远焦头烂额。
他事后当然也意识到,整件事情或许也是陈霜燃在得知他有意送女儿进宫后给他出的难题,可事已至此,还能有多少选择。他在做出决断之后,带了人到福州,决心将事情的手尾解决掉,在私下里他无比努力地为了陈霜燃的事情奔走、游说、串联,但整件事情也因此越陷越深。
从昨日陈霜燃的人要求他亲自出手杀人作乱开始,黄胜远便明白,自己已经一步步的被对方拿捏住了,从一个入股的合作者,被人家使唤成了要冲锋的马前卒。
晨风抚动,黎明的光芒正沿着院墙洒落进来,有头发参差斑白的同伴自外头进来,带来了报纸:“那小贱人说得没错,皇帝出兵,动手了。”
“……哪还有余力。”
黄胜远吸了口气,将那报纸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之后放下。有些事情心中早有感觉,但拿出决断来,仍旧困难。
“陈霜燃是个疯子,但官面上传的消息不会错,户部早见底了,皇帝的私房钱也早掏得干干净净,出兵赈灾,就靠着报纸上的这点节衣缩食?”
“私下又有消息,初一皇帝宴请的有十余家,以刘家为首,打算倾家资支持朝廷救济灾民……”
“说他娘的鬼话,初一我也在的,若有此事,我总能听到……”
“……”
黄胜远将报纸扔在桌子上,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如此过了片刻,黄胜远站了起来。
“……但你说的是,局势如此,是逼人站队的时候了。”
他挥手唤来一旁屋檐下的一名年轻人,拍拍对方的肩膀:“立刻、收拾东西,最快的速度回莆田,找到你二伯,告诉他我们这一支的要上山了,人安排好后,与你二伯去找黄百隆,逼他做决定,你告诉他,我们在福州反了,黄家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们都会抖出来,他没得选,这边的皇帝要钱,也不会放过黄家……不管他跟不跟,你们上山。”
那年轻人咧开嘴笑,随后双手一抱,行了个礼:“俺早想上山了。”
“去吧。”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年轻人朝着院门奔跑而出。黄胜远将身边的椅子一脚踢飞,那椅子在墙上轰的碎开,他在清晨的阳光下静静地站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院落里众人身形顾盼、目光交错,有人将兵器抛掷给同伴,有的人将短刀配在了身上。
“跟贺家的恩怨,大家都清清楚楚。”
以贺远尘为首的贺家人,在莆田黑道上与黄家的厮杀往来,已有数十年之久。
院子外头的街道上远远的传来人声,黄胜远的目光扫过。
“当下,是杀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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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想杀人。”
阳光照耀下来,皇城的城墙上,君武一面吃早餐,一面在接见李光、胡铨。李、胡二人看着皇帝的早餐,如圣旨里说的那样,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很是简朴。
“……但是据刑部报告,自凌晨起,城内大大小小的械斗、行刺已有十一起,其中较为恶劣的、十人以上的寻仇厮杀发生四起……有人在凌晨行刺李频李先生未果,但在城南,大盗吞云刺杀皇商濮阳先生,如今已致濮阳先生重伤,御医赶过去了……城东亦有人潜入巡城司的火药库,幸被发觉,也引起了一场爆炸,此事你们过来的路上,当有察觉……”
李光、胡铨一面听着,一面在心中叹气。
“……其实,臣等求见,并非为城内此时的些许事情。”李光上前一步,“而是此次的许多做法,原本内阁尚在商榷,陛下不知会我等,未免有……专断之虞,此事,易让诸位大人寒心哪。”
“哦,寒心了。”君武吃一口馒头,叹息中点了点头,过得片刻方才道,“所以,朕做的不也都是些小事么,武备学堂乃是区区一所学校,令他们出去做些事情,无需得到内阁首肯;背嵬、镇海二军开放边界,收留难民,这是战乱之际的应有之义,属于赈灾,也不算是什么兵戎相见的大事,至于朕呼吁节衣缩食、共体时艰,进入福建之后,不都是如此吗,朕做得到,诸位大人应当配合才是。”
“陛下此番说法,委实有些掩耳盗铃了。”胡铨忍不住上前一步。
君武的目光向胡铨望过来:“朕也可以不掩耳盗铃的。”
一直以来,福建的朝廷上一直有着大大小小的几个派系。
其中从秦嗣源时代过来的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以及部分江宁官员自然属于君武、周佩最为倚重的核心派系;而部分出身福建的本地官员、大臣则属于看起来大员不多,实则根系深厚、掌握了大半个基层的本地派。核心派对于本地派既拉拢、倚重,有分化、打压,一直属于朝廷中下层的主流趋势。
以李光、胡铨为首的许多官员,是跟随君武南迁过来的名臣,他们有不少在周喆时期便已崭露头角,其中也有不少人,属于天下各方的大族代表,当周雍驾崩之后,这些人跟随君武来到福建,期望的重振武朝、还我河山。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绝非庸才,例如李光、胡铨,都属于手段出众、想法激进的能臣,但来到福建之后,他们面临的却是一副皇帝比他们更为激进、以至于他们甚至难以跟上的局面。这使得原本应该成为朝廷主体的外来派、名臣派,状况都委实有些尴尬。
罪魁祸首当然是宁毅。
无论是他逼着李频搞的所谓新儒家,还是他通过左家人传过来的所谓君主立宪的理念,对于众人来说都是最为离经叛道的想法。众人此前已经有过大量的讨论,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关于儒家的信仰问题,归根结底,李光等人认为君主立宪的想法行不通,原因在于对万民的教化不够,利用底层的力量反扑中高层官僚,均分权力以达到政治清明的设想,眼下怎么想都做不到。
而在这其中,也有着更为直接的现实逻辑。
名臣派所谓维系事物的本质其实是过去武朝作为儒家正统的家天下共识,在最初的想象里,他们希望君武能够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姿态振臂一呼,即便在这残破的天下间,也终究能够聚拢正派人心,恢复武朝。而即便这样的想象被叛逆的君武打破后,李光、胡铨这些人也并未完全放弃,他们一面与李频等人辩论,一面在朝堂上做事,一面也坚持在君武面前铮铮直谏。
一来虽然君武的思想被宁毅污染而变得叛逆,但以做人做事而言,他委实是武朝数代以来最令人动容的优秀胚子,在战场上他能够身先士卒,内心之中有着一腔热血,而在私下里,他的为人处事以德以俭,理念之外谁都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谦和,这样的皇帝苗子,是值得珍惜的——尤其他也已经是唯一的一个了。
另一方面,则是名臣派都坚定地认为,宁毅的这条路走不通,既然走不通,那么迟早有一天是要面临失败的。一旦失败了,君武还是得用他们的法子,走政治这条路,风潮的左右变动,人物的上上下下,其实都是常事,于是几年以来,纵然有不少人因为对君武的失望而离开,但留下来的李光等人在君武面前话语倒是变得愈发直接起来。
君武对福建派称得上口蜜腹剑、心狠手辣,表面上什么好话都说,实际上杀人绝不手软,留了恶名,但对于这些名臣派基本没有下过重手,他有时候被阴阳,有时候被指着鼻子骂,甚至被骂得受不了了也暴跳如雷的与对方对骂,但实际上最重的话也不过是“你给我滚出去,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归根结底,他也明白,这些人并不是敌人。
临安再度城破的消息传来,君武在第一时间召集了阁臣商量,其实这件事情虽然揪心,但对于李光等人而言,倒算是政治上的利好。武朝朝廷偏安东南、徐徐图之,等于是在一定程度上逃避了对整个天下的责任和承诺,但临安对武朝是有象征意义的,临安破了,福建要出兵收回来,一旦收回来,君武就得以“武朝正统”的身份向整个天下摇旗,到时候小皇帝要抛开士大夫搞尊王攘夷的阻力,绝非如今偏安福建可比。
另一方面,想要出兵得有钱,如今户部的银子早已见底,福州很难再刮油水,倘若真要出兵,就只剩下寅吃卯粮一途,他需要皇帝对整个天下做出更为具体的政治承诺,对外界各方的利益做出承诺。也是因此,消息一传来,右相李光等人一边强调户部的亏空,一边在苦苦劝说、兜售解套的办法,只要皇帝松口,幡然醒悟,回到儒家传统,他们便能从天下拉来大量的“投资”。
谁知道内阁的商量只是走了个过场,还没有决议,皇帝就干脆绕开了内阁,一边将武备学堂这样的底牌尽出,一边节衣缩食吃咸菜,另一边则只是让最能打的两支军队以赈灾为名动起来,一种仿佛要全力打出去又仿佛完全没这个意思的错位感。这令得名臣派的蓄势待发打在了空处,也只好破口大骂左家把持了言路、皇帝仍旧没有学好。
双方在这城墙之上对峙了片刻,胡铨怆然:“天下沦陷日久,今临安又是一轮浩劫,陛下负天下之望,若此时仍旧畏缩,不敢北上,必令天下人心寒……”
“可此时决意北上,便要受你们的勒索。”
“我等衷心奉迎圣上,岂能说是勒索,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无非这点事情,有什么新的?”
“李频是新的,其实我等又何尝不是新的,天下之事穷则生变,这些年来,我等的想法,何尝没有变化,只是世间的复杂的、有用的变化,往往润物无声,期待一个观念便改变天下,那不过是孩童的妄念。”李光道,“而即便退一步,陛下是新的,放在过往,陛下有圣君之像,家天下由来已久,往往便是圣君令其复生,庸君使其败坏。陛下呀……”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君武用力摆了摆手,“理念之争由来已久,事情没做完,不要再讨论了,朕的意志,莫非你们还不清楚!”
李光退后一步,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君武也叹了口气。
“朕并非不想拿回临安……”
他缓缓道。
“这几年来,许多事情,朕与你们有过争论,应该说,也已经争论得很清楚了,朕不是仇视士大夫,朕只是觉得这天下有用的士大夫太少,自私的士大夫太多了,得变一变。这些想法推了这么几年,不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它总要有个结果,两位老师,你们干大事的时间比我久,我也是从你们身上学的这些做法……”
“往外打之前,朕要将武备学堂的学生放下去,朕要看看,他们究竟能不能去到军队里,将朕的想法、朕的意念融入到军队里去,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而若要让他们认同,那至少,他们就不能是为了你们、为了我周家在打仗,得告诉他们何谓家国,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平等的……”
“临安破了,这是一件大事,许多人要死,生灵涂炭,这是我周家的罪孽,但朕不能答应你们,朕不能为了打出去,就匆匆忙忙的跟天下的食利者做交易,你们真是为了那些生灵涂炭的人吗?你们只是在圈养和怜悯自己的牛羊……”
“这天下已经有许多的人觉醒了,朕可以败,但不能退,若到了此时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两位老师,朕对得起这两年来在福建杀过的那些人吗?朕真的就是为了私利杀了他们?朕心狠手辣?凶残暴虐……不是的,若是可能,朕想在江宁城里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整天混吃等死,就算当了皇帝,朕想求个仁字,死后被追个仁宗。可朕没法这么选,这天下要朕选武,但武朝不好有武帝——所以朕也可以求个厉——”
太阳已经升高,城池的树木在热风中摇曳,骚乱在发生,君武已经吃完了馒头,眼底满是阴霾和心痛。李光拱手:“其实,武朝至此,过不在陛下,陛下继位的这几年,天步艰难,许多事情,我们这些老朽,也是看在眼里的,其实对于士大夫要更好,老臣也同意。”
“朕也不是想诉苦,这些年来,跟着朕来福建的各位,谁都苦,诉不上,只是说,有一些事情,两位老师无谓再逼朕了,尊王攘夷的事情做到现在,你们不同意,我可以理解,但若我半途而废,怕是你们会更瞧不起我……”
“至于临安,不是说不要,也不是说畏畏缩缩,武备学堂的学生去了背嵬军,收治与安抚难民若是能有一套好的章程,该收的地方,自然可以慢慢收回来,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脚踏实地,徐徐图之方能成事,两位卿家,认为然否?”他知道对方喜欢徐徐图之,如此问道。
李光胡铨只得退后:“唉,关心则乱,是臣操之过急了。”
“朕平日里喜欢在这处城墙上往外看,并非是在看什么局势,而是这里常让朕想起江宁。”君武看着城墙外,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想起江宁,也想起以前的武朝,那时候鲜花着锦,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多好啊……可女真人不让我们过那样的日子,自从我在西南的那位老师出现后,天下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治了,我不知道两位老师觉得如何,最近我想到武朝又常常想起以前的一首诗——并非是歌舞升平的那种,我记得那是在我小时候,秦嗣源秦爷爷念给我听的一首……我当时听不懂的诗,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或许是被这诗词感染,李、胡二人都微微叹息。
随后,君武偏过头来:“倒也有一些事情,今日是要两位老师帮忙的。”
他的手指向宫墙下:“朕说了,朕不想杀人,但如今福建局势如此,有些事情,朕也没有办法。对于城内的这些乱象,朕要筛查,成舟海成大人欲领此事,被朕拒绝了,他杀孽太重,脑子有问题,朕不喜欢……思来想去,此等大事,恐怕也只有李大人坐镇,才能对天下有个持中的交代……”
“那李卿、胡卿……此事,可否为朕分忧啊?”
……
辰时将尽,沿着宫墙的楼梯往下走的时间里,李光与胡铨的神色俱都复杂,随后看见福建籍的大员童朝美一脸慨然地走上来,双方打了个招呼,但没有说话。
童朝美一脸长须,端着慷慨就义的姿态往上头去了。
“陛下……慢慢学会当皇帝了。”李光低声叹息,话语之中,似乎也有几分欣慰。
胡铨也笑了笑:“画的一个好饼、派的一口好锅……倒也确实是,有些气象了。”
“在陛下的角度,他做的是对的,咱们是中立派,给咱们一个徐徐图之、收回临安的许诺,再让咱们出面,去压反对派,饼和锅都分得很好……是咱们该担的。”
胡铨笑得有些讽刺,过得片刻,回头看了看:“李公以为,童朝美会跟陛下说些什么,陛下又会跟童朝美说些什么呢?”
“童朝美福建魁首,他的身份地位,此次大概是要犯颜直谏,不过没什么用……陛下大概会跟童朝美这样说:我的军队要去打临安了,但是现在谁都知道没钱,你们给点钱,我就早些走,不给钱,大家就继续在这里扯皮吧,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阳光落下,两人俱都笑了起来,随后也都叹息着摇头。
“……李公,你说,陛下……有机会吗?”
“……如陛下所言,自从西南那位出来,这天下大事……其实你我也都看不清了……”
“……且行……且观吧。”
******
上午的风渐渐地热起来。
长公主府的前方车马喧嚣。
连日以来福州城内状况不断,昨晚到今天,又是大动作,以至于各方权贵、夫人每日都往长公主府这边聚集,一来关心,二来打听各种风声,而公主府都会得体地管大家一顿早膳。
今日长公主府的早餐颇为简朴,着重突出了共体时艰的主题。大概是在武备学堂学院出城的时间里,周佩挂着得体的笑容同时也略带严厉地应付了各路人马。她已经是相对成熟的政治生物了,待人接物间早已不会被人看出心中的波动,但实际上,这天早晨,她的心中多少有些焦急。
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晚起的周福央还在后方慢吞吞的吃着她的早餐,待到周佩这边告一段落,准备带着小姑娘去找昨天抢她板板糖的小贼麻烦,才从赵小松与岳银瓶的口中知道,那名叫孙悟空的小贼眼看城内热闹得紧,在跟岳云打过一场后,已经往公主府外跑掉了。
“……怎么就能让他走了呢?”周佩蹙眉。
“成、成先生做了承诺,可以让他自由来去。”银瓶回答道,随后旁敲侧击地跟周佩告状——那小子临走之时还恶毒地骂了武朝朝廷和岳家人都是无能的王八蛋。
“我想,他多半是在气头上,才口不择言。”告完状,银瓶补充一句。
“他这样说,多半是有道理的……”周佩顺口道。
“……呃?”银瓶眼角抽搐。
“……多半……是有理由的。”周佩改正一下,随后倒也没有继续聊理由,“这样说来,也就剩下昨天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了……”
“嗯,成先生说她是人质,有她在,便不怕孙悟空跑掉。”银瓶说着,随后压低了声音,“她今日复了女装,挺漂亮的。”
“我去看看。”
周佩朝着公主府的后方转过去,过了几处廊道,走进安顿宁忌等人的院子里。时间已经是巳时了,上午的阳光穿过院落一侧的大榕树,落在金黄的庭院间,穿着长裙的少女坐在庭院里的石凳子上,简单垂下的发鬓旁缀了一朵黄白相间的小花,她手上也拿了一束,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黄的阳光落在她的发丝和脸上。
小狐媚子……看见少女鬓角的花,周佩在心中低声说了一句——懂得将自己打扮得如此清纯可人的女子,多半心机深沉。
但她摒退左右,轻轻走到近处,才见那持花闭目的少女口中低声念叨的隐约是为人祈福的佛经韵律,这让她内心倒是平静下来,放下了先前的偏见。
周佩倒是不知道,早上的时候宁忌想到左行舟的死,心情非常不爽,与岳云骂骂咧咧打斗互殴了整个时辰,曲龙珺在旁尽心劝慰,待宁忌看见城内骚乱大起,临出门时摘了些黄花塞到曲龙珺手上,曲龙珺便将花在鬓旁簪上了。
岳云也跑了。他跟宁忌打了个平手,忽有胜负,但是在曲龙珺劝慰宁忌的过程里受了成吨暴击,暗骂着“狗男女都该死”也离开了这边。
脚步的沙沙声唤醒了正在颂念佛经的少女,她站起来,见是周佩,这才垂下头,深深地行了一礼。
“民女曲龙珺,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罢。”周佩笑起来,随后道,“嗯,你叫曲龙珺,不叫龙傲天。”
大榕树下,周佩走进光芒垂落的林荫,在青石长凳上坐了下来,随后让曲龙珺也在一旁坐下,她道:“听成先生说,你其实是曲瑞曲将军的女儿。”曲龙珺便也诚实地应对,回答了问题,之后在周佩的询问下,一五一十地说起她与宁忌的相识,以及那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的过程……
这个时候,城内的乱象,正逐渐走向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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