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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刘病已即位


  却说太子刘据尝纳史女为良娣,良娣系东宫姬妾,位居妃下。生子名进,号史皇孙。史皇孙纳王夫人,生子病已,号皇曾孙。皇曾孙初生数月,巫蛊事起,太子刘据兵败逃去。史良娣、史皇孙、王夫人皆遇害。刘病已尚在襁褓,坐系狱中。此时武帝深怒太子造反,连自己嫡亲曾孙也看同叛逆家属,听其生死并不过问。皇曾孙孤身在狱,并无乳母照顾。一班狱吏也不替他寻觅乳母,每日遣人喂以稀粥,有一顿,无一顿,任其屎尿淋漓,也无人替他更换。读者试想平常人家数月小孩,若无人乳养保护已难望活。何况他是龙生凤养,平日异常娇贵,更难受此折磨,所以不过月余,便弄得黄瘦不堪奄奄一息。狱中犯人见了,都道他不久于人世,谁知他命中合有帝王之分,虽遭患难不该夭死,正当危急之际,却遇丙吉到来做了救星。

丙吉字少卿,鲁国人,生性慈善,幼习律令,由鲁国狱史积功升为廷尉右监,因事失官归里。不久却值巫蛊事起,犯人甚多,京师各狱皆满,刑官办理不下。武帝遂召丙吉到京,命其专审郡邸狱中巫蛊人犯。

在政治高压和白色恐怖之中,所谓的案件“审理”完全是一句空话。一切都已经定性,丙吉的工作实际上就是贯彻上意、完成程序、惩罚犯人。

丙吉到了郡邸狱,命将狱中人犯逐一唤来点验,忽见狱卒抱着一个小儿,丙吉听说他是皇曾孙后不由大惊。心想他是帝王子孙,无辜受罪已觉可怜;又见他憔悴到不成人样,愈加恻念。于是命人将皇曾孙移到高燥宽敞地方居住,又从轻罪女犯中选择谨慎忠厚并有乳汁者二人,一为淮阳人赵征卿,一为渭城人胡组,丙吉命她二人日夜轮流乳养保抱。又恐二人偷懒疏忽,每日早晚必来看视两次。有时候丙吉实在太忙或者生病,也派家人前来探望,看看被褥是否潮湿、饮食是否得当。然而狱中的条件毕竟恶劣,刚出生的皇曾孙经常得病,甚至数次病危,丙吉都及时地命令狱医诊断,按时给孩子服药,孩子才转危为安。丙吉的俸禄原本就不宽裕,现在又要照顾一个体弱的婴儿和两位奶妈,但他还是精心照料,又时买甘美之物与食。如果没有丙吉无微不至的照顾,小皇曾孙早就死在狱中了。两位奶妈也将皇曾孙视为己出,精心照料。就这样,可怜的孩子在狱中奇迹般地成长起来。

此时巫蛊案件连年不决。皇曾孙在狱中渐渐长大,偏偏皇曾孙出世便多疾病,所以取名病已。已,愈也。病已,乃祝他病愈之意。

光阴茬苒,皇曾孙年已五岁,时为后元二年二月。武帝养病五柞宫,听术士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便命使者前往长安,将各狱所系犯人一律处死。丙吉见诏使到来闭门不纳,且传语诏使郭穰道:“天子以好生为大德,他人无辜尚不可妄杀,何况狱中有皇曾孙呢?”郭穰回报武帝,武帝倒也省悟道:“这真是天命所在了!”乃更下赦书,所有狱中罪犯一律免死。

皇曾孙得出监狱,丙吉却又怜他无家可归。便命狱官作书送与京兆尹,京兆尹不肯收受。丙吉访得皇曾孙祖母史良娣外家史氏现在京师,便将皇曾孙送归史氏。此时史良娣之母贞君及哥哥史恭尚存。贞君年已老迈,见了外曾孙当然怜惜。老太太对刘病已异常疼爱,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照料他的生活。只有5岁的刘病已当时还没有记忆,在新的舒适的环境中,对之前的监狱生活逐渐淡忘了。他对长安监狱中的高墙、两位慈祥的奶妈和那可以自由出入的丙吉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史家为了孩子的安全,刻意不提长安的监狱。丙吉继续做他的官,绝口不提刘病已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式。

晚年的汉武帝最终知道了“巫蛊之祸”的真相,明白了儿子刘据的苦衷与冤情。他悔恨不已,下罪己诏,开始为案件平反。刘病已的命运开始改变。

汉武帝临终前,下诏令宗正将刘病已的名字重新载入皇室的牒谱,正式恢复了他的皇室成员身份。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血缘身份是个人非常重要的组成要素。对于皇室政治来说,血缘尤其重要。它通常是一个人权力合法性的来源。对于刘病已来说,在恢复皇室身份之前,尽管他是前太子的孙子,但作为被排除在皇室队伍外的人,他是毫无政治前途可言的。相反,他可能成为政治祸害的来源,因此达官贵人们都不愿意收养刘病已。可怜的孩子只能住在舅祖父家里。现在刘病已恢复了皇室身份,不仅上升为贵族阶层,而且具备了进入政治核心的可能性。更值得留意的是,刘病已的血脉出于汉武帝嫡长子刘据,而且是刘据这一脉唯一的后人。尽管他还没有封爵,但政治前途无量。

按照制度,未成年的皇室成员由掖庭令看管抚养。刘病已也被接到长安接受抚养教育。巧的是,当时的掖庭令张贺年轻的时候是刘据的家臣。

张贺即张安世之兄,太子兵败,所有宾客都定死刑,张贺也在其内,张安世为兄上书求恩,张贺得免一死,不过受了宫刑,送入宫中充当宦官,渐升为掖庭令。张贺见皇曾孙年幼受累无人顾恤,情形甚属可怜,又念起卫太子旧日待己之恩,因此十分关切,加意抚养并使之从师读书,代出学费。

光阴迅速,皇曾孙渐已成人。张贺见他生得仪容俊伟举止非凡,更兼足下有毛卧处有光,种种神异愈觉惊奇。暗想此人将来定然大贵,何不以女嫁之,遂对其弟张安世夸说皇曾孙如何好处,并露许婚之意。此时正在元凤四年,昭帝方行冠礼,张安世为右将军,与霍光同心辅政。每听张贺赞美皇曾孙,张安世便行阻止,他认为少主在上,不宜称病已皇曾孙,恐涉嫌疑。又闻张贺欲以己女嫁之,不觉发怒道:“皇曾孙为卫太子后裔,但得衣食无亏也好知足。我张氏女岂堪与他相配!以后请不必再提此事。”张贺见安世不肯,只得罢论。

又过一时,皇曾孙年已十六岁,张贺便想为之娶妻成立家室,也算报答卫太子一番知遇。但自己既不便将女许配,只得就外间留心撮合。张贺本意想觅得富贵人家结亲,谁知满朝公卿列侯不少,却无人肯招他为女婿。皇曾孙名目虽然赫赫,无奈人情大抵势利,见他失势身为庶人,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张贺又是一个宦官,所以做媒也不得力。其弟张安世现掌政权,偏又极力反对此事。

却说有个暴室啬夫名叫许广汉,昌邑人,他也是一位罪臣,但他获罪却不是因为违法,而是因为倒霉。许广汉曾是皇家侍从官,他受命跟随汉武帝出游,这本是一个好差事,但许广汉却误将他人马鞍当成自己的,于是将它放在自己的马背上。有人检举许广汉,他最终被定为盗窃,当处死刑,许广汉选择受宫刑才免于一死。上官桀谋反以后,许广汉参与搜索罪犯,他却因运气不好错过罪证,他再次获罪,被发配到掖庭听差。

许广汉生有一女,叫作许平君,已许欧侯氏之子为妻,尚未成婚。欧侯氏儿子一病身亡,婚期中断,许平君仍然待字闺中。张贺与许广汉同为宫役,两人时常晤面,免不得杯酒相邀互谈衷曲。

张贺听说许广汉现有一女尚未择配,有次二人一同喝酒,饮到酒酣,张贺停杯说道:“皇曾孙年已长成,将来不失为关内侯。闻君有女待字,何不配与他呢?”许广汉已有三分酒意,慨然应允。张贺十分欢喜。

许广汉次日回家,将此事告知其妻,其妻听了大怒道:“女儿是我辛苦养育,汝欲许配与人,应先与我商量,如何轻易答应,此事我不承认。”

不过许广汉已面允张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张贺现为掖庭令,是个长官,我为暴室啬夫乃他属员,一经承诺更难翻悔。于是对妻子好言安慰,且将皇曾孙的履历说得如何尊贵如何光荣,万不至误了女儿。妇人家听说有许多好处,于是依了夫言将女许嫁。张贺自出私财为皇曾孙聘娶许女,择日成礼鱼水谐欢。从此皇曾孙便依着许广汉及外祖母史家过日,张贺不久身死。

结婚以后,许平君对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一年之后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便是日后的汉元帝刘奭。此时的刘病已应当十分开心,他从出生时就没过过好日子,苦了十七年了,却娶到这么一位温柔的妻子,现在又有了儿子。然而他的好运才刚刚开始,他的下一个好运,却让他成为大汉王朝的第十任皇帝,而且是位永载史册的一代名主。

却说昭帝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一日忽闻有大声,势甚汹涌,似有数千人叫唤,远近人民闻声齐来看视,原来却是一块大石,自由地上竖立。此石高一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旁三小石环绕作足。石立之后,有白乌数千飞集四围,观者无不惊异。同时上林苑中有一棵大柳树,枯死卧地后忽又重生。柳叶上虫食成文,约略辨认,乃是“公孙病已立”五字,中外人士莫不惊疑。

却说与刘病已分开后,丙吉转任车骑将军军市令,后来升迁为大将军霍光的长史,霍光很器重他,又将他升迁为光禄大夫给事中。丙吉对刘病已恭敬如常,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刘病已竟然不知道丙吉就是当年那个抚养自己的狱官。

元平元年四月,汉昭帝刘弗陵驾崩,大将军霍光奏请皇后立刘贺为新皇帝。刘贺即位后荒淫无道。霍光以刘贺淫乱多罪废黜了他。

刘贺下台后一身轻松而去,大汉帝国却不能没有最高主宰。霍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等重臣一起商议再立新君。眼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向低调的丙吉忍不住进言道:“大将军受孝武皇帝重托,一心为国,不幸孝昭皇帝早崩无嗣,之后所立非人,复以大义废之,天下莫不服从。今天汉祚危机仍赖将军义举。将军是否记得,武帝临终前的遗诏中提到将皇曾孙刘病已认祖归宗,由掖庭抚养。据下臣所察,如今诸藩大多安享尊荣,不识民间疾苦,难以克承大统。只有刘病已曾养在民间和掖庭,现在已经十八九岁了。刘病已通经术,有美材,举止有度,且办事稳重,深谙民事,将军不妨对其仔细考察一番,并到太庙占卜,如果觉得其人可用,就让他入宫侍奉太后,然后按照流程荣登大位。”

霍光觉得丙吉的建议很有道理,于是决定尊立皇曾孙刘病已为皇帝。

霍光点头后,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于是霍光和众大臣上奏皇太后说:“按照礼法,大宗无嗣,可以择旁支子孙中的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由掖庭抚养长大,至今已经十八岁。他操行节俭仁慈爱人,可以继嗣孝昭皇帝之后,奉承祖宗为天子。”

上官太后少不经事,不过名义上推为内主,霍光如何定议太后无不依从。当下准如所请,即命宗正刘德备车前往皇曾孙所居尚冠里宅中,令其沐浴,赐以御府衣服。刘病已随即进入未央宫拜见皇太后,此时皇曾孙尚是庶人并无官爵。霍光之意不便立庶人为天子,便请太后先封为阳武侯。

霍光择定吉日,率领群臣奉上玺绶。九死一生的皇曾孙,居然龙飞九五,坐登大宝,后来因他庙号孝宣,称为宣帝。

当日宣帝受了皇帝玺绶,应行谒见高庙,宣帝乘坐御车前往行礼,大将军霍光骖乘。宣帝本来惧怕霍光,平日见面已是望而生畏,如今同坐一车,逼近身旁愈觉得局促不安,似乎背上生有芒刺一般。读者试想宣帝既为天子,何以如此畏惧霍光?只因霍光秉政既久威权太重,加以此次任意为立,由不得不使人胆怯。更有一层,霍光见宣帝初立,恐其复学刘贺,也觉放心不下,未敢便使亲政,仍请上官太后留居未央宫临朝决事。宣帝虽已即位并无权力,因想起刘贺是一国之王,且有许多近臣为之羽翼,霍光要立便立要废便废,毫不费力。自己乃由庶人出身,势孤力弱,更难与他抵抗。设使言行不慎被他看出过失,或触忤其意,便要做第二个刘贺,到了那时岂非追悔无及。宣帝怀了此意,所以对于霍光愈加畏惧。

宣帝即位数月,霍光留心观察,见其举动并无过失,方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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