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鹤鸣山能有今日成就,原因有三。
其一是夜南天于八年前事变之后,鹤鸣山与之相连的接口便被一条凭空冒出的灵脉堵死,这灵脉占得是宗门内地界,自然而然便被鹤鸣山接手开采炼化。
其二,则是当年开山祖师爷亲手设下的藏书楼内楼结界到了期限,千百年无人得见的手札密卷终于得见天日,直接带动各峰技艺越发精湛。
而其三,便是当年唯一从夜南天内活着出来的天师道六师妹谷粒。
谷粒虽然在夜南天内气海遭受重创,导致修为停滞不前,却是鹤鸣山能够在修真界下沉式铺开交易网的幕后推手。
短短八年,她那一套奇妙的市场营销术折服了各峰长老,也用沉甸甸的口袋打开了师兄妹的心。
可以说,如今的鹤鸣山,是格局大开的通透之辈,是同穿一条裤的阔佬同门。
因此,众目睽睽之下,谷粒一脸淡然地御剑急停,御的还是季师叔的无心剑时,众人激动地仿佛是自己修为连升三级一般。
“天哪,季师叔可是洞玄境界,无心剑更是认主的灵剑,就算师叔醉驾,也不是说操控就操控的。”
“而且,谷师姐还是筑基初期啊!谁来告诉我筑基怎么会御剑的!”
“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六师妹崛起!我师妹就是最厉害的!”
“……”
正对着石壁激情指点江山的谷粒再一眨眼,就听到了这些辣耳朵的狗屁话。
她眨了眨眼,转头看一眼脚下搂着无心剑醉成一坨的季师叔,十分嫌弃地把人往边上踹了踹。
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经过这短短一分钟的梦幻之旅,她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或许在某种契机下,和念无相这和尚短暂地互换了身体。
谷粒第一反应是这死和尚得罪了什么人,可随即又被她推翻了。
这种阴阳倒转的咒术,她似乎在藏书楼哪处见人提起过,依稀记得这种术要付出的代价随魂体强度增加。
如此“还未杀敌便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决定抽个空得跟念无相接头才行。
正走神间,众人便听到遥遥高空传来大师姐江无眠的兴奋狂吼:“六师妹!听说你已恢复巅峰,快来与我一战!”
话音刚落,这位一袭红色劲装踩着根儿烧火棍便风驰电掣悬停在谷粒眼前。
谷粒眼皮狂跳,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张口解释,被江无眠爽朗大笑着,用满含灵力的一掌拍得当场喷出一口淤血来。
众人:“……”
强还是你们鹤鸣主峰的人强,自相残杀啊这是。
江无眠也是一脸错愕,不由伸手将谷粒圈在怀中:“小六,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出事啊,都怪师姐,师姐太高兴了出手没个轻重,你要是死了,师姐也不活了!”
谷粒:。
这是直接入戏了。
谷粒被捂得半天喘不上一口气,颤抖着伸出右手,扒拉开发丝,将渴望的眼神投向飞身赶来的二师兄儒林。
儒林幸不辱命,成功接收到谷粒的求救信号,满口数落着将人小心翼翼接到自己这头,又从芥子囊里掏出一张折叠卧榻,现场撑开安放好,找来一套黑麂皮的被褥铺上去。
做完这些,他期待地向谷粒伸出手:“小六,瞧你都瘦了,出去这一趟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灵石可是花光了?丹药可还有?没关系,你先睡一觉,师兄都替你办好。”
谷粒:“……”
倒也不必如此。
她被赶鸭子上架,在这太极广场众目睽睽之下,躺平在卧榻。
这床是儒林近日亲手炼制的法器,其中下了许多禁锢和聚灵的符咒阵法,看着不起眼,但真要躺上去,就只能被迫享受一轮美妙的灵气按摩,疏通堵塞。
于是,广场上各峰师弟妹对垒切磋,打坐入定,谷粒却伏卧成寐,一睡不起。
二师兄的男妈妈属性还在继续发挥,一边照料谷粒,一边数落大师姐。
江无眠也自知理亏,连连对着卧榻降低分贝鞠躬道歉:“小六,师姐只是以为你重回……想试手而已……师姐错了!”
这折叠卧榻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便被儒林在床架上装饰好珠帘点翠,山花数朵,从远处乍一瞧,六师妹安详地躺在其中,一动不动;二师兄儒林沉默又温柔地望着,而大师姐江无眠就更离谱了,反复鞠躬之后竟然跪地不起,似埋头抽噎。
刚从修行处赶过来的掌门容茂鹤怔愣在原地,一下就误会了。
他不懂,只是接了个任务下山,怎么就天人永隔了。
容茂鹤生得美,是那种模糊性别界限的长相。
在此之上,他以不到两百岁的仙龄便已迈入洞玄巅峰境界,虽然和鹤鸣山近十年来的机缘脱不了干系,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修真界对这位新贵门派的掌门人多有礼遇,更是有无数小宗门的女修想与容茂鹤同塌而眠,双修共生。
但容茂鹤无心与此,将全部精力用在了鹤鸣山的建设上,更不要提,这几个亲传弟子朝夕与共,都是他亲手带大的。
如今,“老父亲”见到这个日常最是宠爱的小弟子如此冲击性画面,他甚至都忘了神识外放去审度。
围观的旁峰弟子似乎早已习惯主峰几位如此画风,都装模作样地打坐看戏。
谷粒动弹不得,只得叹气传音:“师父,我没事,只是二师兄又在试验他的新法器。”
容茂鹤先是震惊,随后喜极而泣,眼泪还没挤出来一滴,又怒目道:“好好的在太极广场上出什么洋相!”
掌门不愧是掌门,一眼就看出几位亲传在搞鬼。众弟子眼看骗局戳破,失望之余对掌门的钦佩越发深厚,如滔滔江水般从眼底流出,激得容茂鹤打了个寒颤。
谷粒想找个隐蔽之处,将燕来城的情况禀报上去,哪知还未传音,大师姐那张灾难级别的金口率先开了。
“师父,没事,就是我锤了小六一拳,她吐了点血,小二在给她治疗呢!”
江无眠语调太过平常,隐约还带了一丝骄傲,容茂鹤一时竟没能分辨出来,这人是说了句人话还是放了个狗屁。
好半晌,广场上爆发出一声语调缓慢,语气却十分危险的男中音:“江无眠,为师也有一套掌法,巴适得很,能让你长眠于此!”
随后,众人就看掌门将大师姐当中锤个稀巴烂,偏偏江无眠是个体修,越打越来劲,还笑呵呵地拎着她的烧火棍要继续接招。
仿佛容茂鹤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喂招工具人。
掌门怒了,边揍熊孩子边传音数落:“平日里没个正形也便罢了,阿粒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夜南天里折了你三师妹和五师弟,就出来这么一个,你……你一拳下去都能砸死十头牛!”
江无眠连忙也传音解释:“不是,师父您没瞧见,咱们阿粒刚刚出息了,季师叔醉驾失控,小六夺了御剑权才平安落地的。”
说到这儿,她语气不由严肃起来:“虽只有短短一瞬,我却感觉到小六身上爆发的修为不止筑基,至少,有玄珠中期。”
容茂鹤的动作一滞:“可看仔细了?”
江无眠故作深沉点点头。
掌门深吸一口气,再呼气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偏还要拿乔道:“她那气海筋骨本就在夜南天内受到重创,这八年聚灵阵好不容易缝缝补补快要修复好了,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江无眠自然没皮没脸地凑上去赔罪。
两人从单方面挨揍变成了意思意思的花架子,谷粒实在没眼瞧下去,出声打断。
“师父,弟子有要事禀报。”
容茂鹤借坡下驴,收了一身气势道:“起来回禀。”
谷粒无言:“……弟子,起不来。”
容茂鹤:“……”
不用说,定然是儒林那小子搞的鬼。
鹤鸣峰上的人,果真思路都很清奇。
就比如现下,容茂鹤直接挥袖一扫,连人带床榻随他回峰议事,视觉效果堪称举世难寻。
躺平的谷粒:。
……
鹤鸣主峰灵气充足,是以草木郁郁苍苍,小型灵兽遍地,素有“小药峰”之称。
拾阶而上,入目便是开阔的演武场与主殿芳华殿。在这之后,是一道千回百转的风雨连廊,廊檐上设有三十六道符咒,廊顶之上引入一道飞瀑,檐沟水顺着廊上水落管入湖中,其间楼台亭阁,怪石嶙峋,一步一景。
风雨连廊可以说是鹤鸣峰历代峰主设下的最强防御性堡垒,没有“落花生”的修为水平,强行突破只会自损境界。
过了这道七十二弯的连廊,主峰的最高处才依次是炼器炼丹房,议事处,以及七星错位排列的院落。
容茂鹤统共收了六个亲传弟子,自打三弟子和五弟子陨落后,两处院落便闲置至今。
他火速带着几个逆徒回峰,人一边往议事处走,一边抬手设下一道禁制,回头睨了儒林一眼。
小二立马上道,鹌鹑似得不发一言将手伸到床板之下,解开那道关键的压灵符咒,鼓励总算才能活动自如。
容茂鹤眯眼:“让你符修死活不肯,如今倒是为了炼个法器,偷偷自学起来。”
儒林采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挺着一张笑脸,就是不接茬。
容茂鹤叹气:“罢了,你们何时让为师省心过。”他目光转向谷粒,语气放缓了些,“阿粒,何事禀报?”
谷粒见屋内都是自己人,也不犹豫:“师父,‘金魄’现世,燕来城恐不保。”
容茂鹤听到这话立马站起身来。
这两个字他有百十年没有听人提起过了,乍一听到,还有些反应不来,踌躇半晌才问:“你……从何得知此物?”
谷粒这回倒是不像对念无相那么提防,把自己如何接到那五采笺制成的纸鹤,如何碰上提灯老者,与念无相大战金蟾,又是如何普通地走出燕来城角门一一交代了。
容茂鹤越听越心惊。
关于金魄之事,还是先代掌门陨落之前,入他梦境中告知,但看如此行事作风,便知这东西的来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况且,先代除了告诫他要暗中寻找金魄,找到后务必斩草除根,以防邪术开启之外,并未多言术法本身的作用。
如今听了谷粒事无巨细的描述,他跟自己徒弟便生了同样的观点——燕来城中百姓,怕是保不住了。
心中虽然做了最坏的设想,容茂鹤还是决定立刻与各大宗门联络,率先赶往燕来城外,尽力一试。
他面上不显,浮起一抹强撑出来的笑:“你这孩子出门总得碰上点什么,这一路苦了你了。回去歇着吧,这事交给师父处理。”
谷粒挑眉:“您打算怎么去?”
容茂鹤一拂大袖,落座厅内主位:“想必灵隐禅宗那边也已经收到了佛子的消息,为师即刻便会与各家仙门联络。”
谷粒接着试探:“然后呢,等他们出发黄花菜都凉了,师父是打算偷偷先行过去吧?”
容茂鹤赔着笑脸打哈哈,暗叹有个太过聪慧的徒弟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众人突然噤声。
有什么东西突破风雨连廊的禁制一路过来了,虽然隔得很远,灵力的感觉十分微弱,但谷粒还是察觉到一丝熟悉感。
容茂鹤也安抚道:“且先看看,对方并无恶意。”
终于,擅闯者飞速上了议事厅前的阶梯,几人才看清是一只通身雪白,吃的圆滚滚的天竺鼠。
容茂鹤眼角抽抽:“……为师眼神不好,这是猪还是鼠?”
江无眠抱棍而立:“猪吧。不过鹤鸣峰上灵兽不少,怎么单单它就一路引发了符咒?”
终于想起这熟悉的灵力出自何处的谷粒翻个白眼:“因为这是一头长途跋涉,从灵隐禅宗滚来的猪。”
一脸欢欣雀跃向谷粒奔来的天竺鼠听到这话,摔了个大马趴。
它再起身,委屈巴巴地望向众人,“吱吱吱”地控诉着鹤鸣峰的不道德和没品味。
于是容茂鹤纠正道:“猪都是哼哼,这个不是猪。”
江无眠不知想到什么,怪叫一声持棍变为战斗状态:“别被它迷惑了,伪装得了声音,却骗不过风雨连廊,这一定是个猪精!”
天竺鼠滚滚:“……”
儒林沉浸在三十六道符咒接连启动又无响应的巨大震撼中,似乎触发了什么炼器灵感。
一直高高睡在横梁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叹一口气,展开扇面扇动着,一跃落在众人身前。
他一双狐狸吊梢眼,眉如羽状上扬,鼻如挺峰秀美,只是薄唇上翘,给人以“浪里花蝴蝶”之感。
江无眠见他就烦:“谢殊同,别挡路!”
谢殊同反而笑着轻摇小扇:“师姐莫急,我在外游历时,曾在灵隐禅宗见过这天竺鼠,听闻万佛塔中供养三千多盏命灯,这天竺鼠便以滴落下来的灯油为食,乃是守塔的灵物。”
容茂鹤也反应过来,不可置信:“你说这是天竺鼠?”
看来伙食真的很不错。
谢殊同笑眯眯合起扇面,用扇骨轻敲谷粒的脑袋:“某个人啊,分明是来找你的,装什么置身事外?”
顿时,其余三人六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其中以容茂鹤的表情最为悲愤扭曲。
谷粒叹气,上前一步,懒洋洋对那赖在地上的猪仔道:“喂,你主子找我?”
滚滚呆呆坐了半晌,才撑着身子站起来,在两个鼓囊囊的腮里掏了半晌,摸出一个杏核儿递给谷粒。
谷粒:“?”
见她半天不接,眼神甚至越发嫌弃,滚滚又吱吱吱地叫起来。
宗门级翻译大师·江无眠发出灵魂感叹:“小六,你跟禅宗佛子有一腿啊!”
谢殊同听得直乐,还要火上浇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鼠口传情?”
谷粒“……”
我传你爷爷个板凳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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