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师尊不是狐狸精


因为昨日墨燃的那一句话,楚晚宁觉得羞耻至极,出了妙音池之后,他都不愿意再搭理墨燃,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要脸树要皮,他都气闷这种混账话墨燃是怎么有脸说出来的……难道墨燃竟以为自己会点头答应?

        这种事情做就好了,何必还要问他!

        第二日,教经史的长老生了病,薛正雍便让楚晚宁去负责监看门生们背书,经史是大课,弟子众多,他一个人管不过来,便让墨燃他们也来帮忙巡视,答疑。

        师徒四人,数师昧与墨燃最忙,原因很简单,师昧温柔又俊美,墨燃和善而英气,都是很讨师弟师妹们喜欢的模样,尤其是师昧,腿长腰窄,眉目如画,褪去少年时的稚嫩,完全就是个翩翩美男子,偏生脾气好,嗓音也动听,无论男女都很容易对他有好感。

        至于墨燃,则是被困在那群女弟子里出不来。

        “墨师兄墨师兄,这句话我不明白,你能帮我看看吗?”

        “墨师兄,这个两个咒诀的差别我不是特别能理解,师兄能教教我吗?”

        “墨师兄——”

        在墨燃给第九个笑嘻嘻的小师妹讲完了“万涛回浪咒”为什么要和始创者画的一模一样才能奏效后,楚晚宁终于有些耐不住了,他蹙着眉头,冷冷淡淡隔着几排弟子,望了墨燃一眼。

        墨燃从昨天起就被他晾在一边,其实心里也有些委屈。

        他前世惯于粗暴,今生便倍加珍惜。因此每走一步都想看看楚晚宁开不开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难道是不该问那句话?

        或者称呼错了,不应该问“我的好师尊,下次我可以进去吗?”而应该问:“我的好宝贝,下次我可以进去吗?”

        无端遭受了一天冷遇,此时忽然觉察到楚晚宁的目光——即便是凶巴巴地瞪他,墨燃也依旧犹如被浇灌了清水的小白菜,立时来了精神,朝他灿然一笑。

        “……”

        这人,根本没有弄明白那些莺莺燕燕到底哪里来得这么多问题。

        她们是不懂吗?真要不懂,万涛回浪咒的始创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来问楚晚宁,要绕着弯去喊她们的“墨师兄”?

        楚晚宁不悦,却不说,只冷淡而无声地望着墨燃。

        望着望着,墨燃就觉出不对来了,正巧这时有第十个小师妹在热切地朝他挥手:“墨师哥~”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墨燃笑了笑,指了指薛蒙,“问你薛师兄吧。”

        说罢就往楚晚宁那边走去,留下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师妹露出失望的神情,咬着笔杆“唉”地长叹了一声。

        “师尊,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

        楚晚宁抿了抿唇,没有直说,沉吟片刻道:“我有些累了,那一圈让薛蒙去巡视,你就在这一片帮忙看着。”

        墨燃浑不疑他,点了点头,就恪尽职守地跟着楚晚宁在这里走了起来。说来也奇怪,自己走在楚晚宁身边,忽然觉得提问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难道这一片的弟子比那一片的要聪明?

        听不到那一声声闹心的“墨师兄”,或者是更闹心的“墨师哥”,楚晚宁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在众位背诵经书的初级弟子间踱步,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两个小弟子间的对话。

        “师兄,师兄,我跟你说,妙音池有狐狸精啊。”

        “啊?此话怎讲?”

        “昨天我在梅池洗完澡,准备回去,结果听到远处隐隐有……呃……有那种动静……”

        那位师兄显得很吃惊,嘴巴张了一会儿,犹豫道:“会不会是哪对同门胆大妄为?”

        “谁的胆子那么大,不可能的啦。这种事情私下里做做就算了,到妙音池去,要是被玉衡长老或者贪狼长老看到了,腿都要打断的!绝对不可能是门里的弟子!”

        “说的也是哦。”

        “肯定是狐狸精在采阳补阴,今天晚上我叫上几个师兄弟再去看看,看能不能把那只小狐狸给抓起来,那也算立了个功劳了,总不好放任她去勾引咱们的同门,对不对?”

        “话倒是没错,不过你瞧见昨天被她勾搭的那个同门是谁了吗?”

        “……妙音池雾那么大,要走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才能瞧清五官,我才不要去呢,我还是个童子,万一被那狐狸精看上了,拉着我和她双修怎么办。”小弟子叨叨叨的,忽然就瞧见自己师兄的脸色不太对,他伸出手,划拉一下,“怎么啦?忽然这副表情。”

        “……”

        小弟子总算觉出背后凉意了,幽幽回头,看到玉衡长老一脸高深莫测,且气场极寒地立在他身后,他吓得“哎呀”一声,忙道:“长老恕罪!”

        “背经书就背经书,说什么鬼祟精魅的,还双修。”楚晚宁阴郁着脸,“你想得倒是挺美。好好看书,再胡言乱语,罚。”言毕拂袖而去。

        这番对话墨燃也听见了,听得直想笑,又不敢笑,目光追逐着楚晚宁的背影,心想这个一本正经的人,怎么就会喜爱自己呢?怎么就会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呢……

        他胸腔又是温暖又是苦涩,酸甜交织着,散了课之后,授课的青书殿内,他就忍不住抱住正在收拾宗卷的楚晚宁,把人拥在怀里宠溺地亲吻着。

        楚晚宁恼怒,拿竹简敲他的头,边敲边说:“都是你想的好主意,妙音池……这下好了,我成什么了?”

        墨燃忍着笑,鼻尖蹭着他的耳根,声音低缓温柔,明知故问道:“师尊成什么了?”

        楚晚宁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无耻,不由瞪大了眼睛:“你——!”

        梨涡都要酿成蜜了,墨燃又亲了亲他,笑道:“那些师弟也真是扯,狐狸精?采……那什么……哈哈,采阳补阴?”

        “你再说我杀了你。”楚晚宁差点把竹简塞他嘴里去。

        墨燃笑道:“唔……那能选死法么?被妙音池的狐狸精采阳采到死,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墨微雨!!”

        自此之后,楚晚宁就再也不肯跟墨燃去妙音池沐浴了。

        又过几天,王夫人把墨燃唤到席前,拉着他,问了他一件事。

        “燃儿,你前些年外头游离时,有没有在雪谷见过一个奇怪的姑娘?”

        “什么姑娘?怎么个奇怪法?”

        “她应当生的很白,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爱穿红衣服,怀里总抱着一只篮子,会在雪谷里跟过路人搭话……”

        墨燃笑了:“哦,伯母说的是雪千金吧?”

        王夫人先是诧异,而后欣喜:“你知道雪千金?这么偏的妖怪,我还当你没有读到过,还特意想形容给你……没想到……”

        “师尊的记注上有,我就刚好看了。”墨燃说,“伯母问我雪千金做什么?”

        “是这样,南宫公子日前来过,我给他号了脉,觉得他体内的炎阳之息并非不可遏制,只是所需材料极为难得,最不好找的就是雪千金篮子里的冰凌鱼。”王夫人叹了口气,“南宫小公子和蒙儿岁数相若,如今虎落平阳,我心实在不忍,总想能帮就帮,但那雪千金极为难遇,二十年前雪谷里有人遇到过她,再要往前追溯,就是百年前昆仑踏雪宫的记载了,所以我就想问问你,碰一碰运气。”

        墨燃听了之后,既喜又忧,喜是因为南宫驷若是炎阳可解,那就是个寻常人了,叶忘昔与他一片深情,或能终成良眷。

        忧的是他在雪谷一年多,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传说的雪千金,喜忧半掺之下,他对王夫人道:“等徐霜林的事情摆平之后,我亲自去雪谷一趟,从山脚到险峰都去找一遍,或许能得蛛丝马迹。”

        墨燃说完之后,因为心下高兴,立刻就要去告诉南宫驷,王夫人在后头道:“哎,燃儿你别走那么快,我已经都跟南宫公子说了,你不用再……”

        但墨燃根本没有听到,已然行远了。

        他找了一圈,发现南宫驷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正准备过去,却瞧见桥的另一边走来一个人。墨燃一看,发现是叶忘昔,心一动,便没有再去喊南宫驷,而是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他们。

        叶忘昔依旧是很英俊的,脸庞上难见太多女性的特征,她所练的心法,所受的教习,已经让她与男子罕有分别,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心里还存着对南宫驷的暗恋,她恐怕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儿之身。

        南宫驷看到她来,轻咳一声,目光又投向茫茫的河水。

        “公子唤我?”

        “……啊……”南宫驷神情似乎有些尴尬,十指交叠,枕在奈何桥的石狮子上,半晌才“嗯”了一声。

        “有什么事吗?”

        “也,也没有。”南宫驷道,他根本不敢去看叶忘昔,手指摩挲着石狮子蜷曲的鬃,“就是……就是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叶忘昔茫然道:“什么?”

        南宫驷低下头,慢慢地解着腰间的一个佩物,在叶忘昔看不到的另一侧,笨拙地解了半天,才终于解了下来,然后递到了叶忘昔手里,轻咳一声:“谢谢你这么多年……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佩饰,只有这个给你了,跟了我很多年,不是最好的玉,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垂着眼睑,脸有些红了。

        他一直没有敢去看叶忘昔,过了好一会儿,见叶忘昔没有反应,忽然又觉得很懊丧,很唐突,也很赧然,犹豫着又要从叶忘昔手里把那块凤凰图腾的玉佩拿回来,嘟囔道:“我,我知道这个不好看,你不喜欢就……就还给我好了,没关系,我,我也不会介意的……等重振儒风门之后,我再给你寻一块最好的,我……”

        叶忘昔愣了很久,然后笑了,她那清俊的眼眸间,竟有了一丝女儿的柔美,衬得她的眼尾,也好似染了从来不曾有过胭脂薄色。

        她那生着细茧,有着伤疤,并不如闺阁女子纤细漂亮的手,握住了那块玉佩,沙沙起风,竹叶萧瑟,叶忘昔说:“这块就够了,

        公子,谢谢你。”

        南宫驷的脸更红了,他木木地说:“你,你喜欢就好……我也……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燃:“………………”

        他在竹林里听得简直想摁住南宫驷的头往石狮子上撞。

        这个人是不是除了养些小狼狗就不会干点别的?怎么绕了半天,又变成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宫驷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王夫人跟我说,我体内的暴戾灵核可以压制,或许也不需要双修之法才可解了。”叶忘昔一愣,但随即好像会错了意思,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了睫毛,没再说话。

        若是不需双修,那么南宫驷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她或许就再也没有理由厚颜无耻地留在他身边,她也有尊严,不想求着南宫驷喜爱她,垂怜她。南宫驷用这块玉佩做个了断,往后自己也可以留个念想。

        “你明白……嗯……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嗯。”

        南宫驷闻言转喜,但仍是笨笨地:“那,那你要是愿意……其实……以后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叫我,我……我觉得那样挺好的……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唉……”

        他一连唉声叹气了两声,到最后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捂着眼叹息道:“我的天,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回轮到叶忘昔无措了,她茫然抬头,忽然像是懂了些什么,眼眸微睁大,随即脸上泛起一丝薄薄的血色。

        奈何桥上竹叶纷飞,她衣摆轻轻飞扬着,玉佩温润,鲜红的穗子在她手指间飘拂着。

        半晌之后,叶忘昔犹豫着,试探着,极轻声地唤了一声:“阿驷?”

        瞬息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南宫驷竟觉得,她那被换音咒扭曲到再也无法复原的声嗓,竟在模糊的风里,隐约有了一些柔软,一些轻柔。他蓦地抬起头,望着叶忘昔的脸,朝霞漫天如锦缎,映着她的眉眼,她展颜笑了,依旧是熟悉的英挺、端正的模样,但微微眯合的眼眸却有细碎光亮在闪动,她没有忍住,最后眼泪滚落,从她灿然笑着的脸庞,潸然而下。

        南宫驷望着她,望着这张脸,一个年幼时模糊的印象竟这样回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小女孩,青涩,稚嫩,脸颊红扑扑的,睫毛很长,很柔美甜蜜的长相。

        那时候的叶忘昔,还没有被南宫柳派去暗城修炼心法,她才刚被徐霜林捡回来没多久,整日跟着南宫驷,学一些基础的法术。

        那天,南宫柳为了锻炼他们,让他们一同去儒风门最简单的幻境里小试牛刀,那幻境不难,却有些可怖,都是些枉死的鬼,在里头徘徊不去,披头散发,发出幽幽呜咽。

        南宫驷初时没有打算理会叶忘昔,只管自己伏魔,谁知走着走着却发现叶忘昔没有跟上来,一个小姑娘,蜷缩在幻境的破庙里,动也不敢动。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却忽见得她身后飘来一只吊死鬼,伸出鲜红的舌头要卷她的喉咙——

        “啊——!”

        小女孩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吓得只能尖叫,却什么都做不了,抱住怀里的剑别过了头。

        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她怯怯地睁眼时,发现南宫驷立在她面前,那吊死鬼已被他一剑斥退,贴上了雷电符灵,丝丝跃动的电光花火之间,他侧过头来,低眸看着她,原本想斥责她几句,但是,那个女孩子的神情是那么可怜,像受了惊吓的猫儿,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没有忍住,泪水就汹涌而出。

        南宫驷一下子呆愣了,半晌才道:“你,你怎么那么没用,连鬼都怕……”

        “那可是鬼啊!”叶忘昔大哭道,“我要是连鬼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

        南宫驷:“……你们女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用。”

        “那我也想有用啊!”漂亮的小姑娘哭嚷着,委屈地连鼻涕都流下来了,“谁愿意拖你后腿,我也想帮忙啊,可你走的那么快,你都不等等我……我……我就是怕鬼啊……”

        “呃……”

        南宫驷后来没有办法,只得蹲在她旁边,也不会哄人,就那么呆呆看着她哭,还未经历过暗城磨炼的叶忘昔,和最寻常不过的女孩子一样,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哭着哭着,更咽道:“你看什么?”

        “……我看你什么时候哭完啊。”

        “……”

        “等你哭完,一起走吧,谁让你这么弱。”南宫驷叹气道,抬起手,弹了一下小女孩白皙的额头,“跟着我吧,我保护你。”

        云蒸霞蔚,天地金辉一片,此时回想起这段往事,南宫驷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一天幻境里,竟是他活到今日,唯一一次见到叶忘昔作为一个女孩子,因为害怕而哭泣。

        后来,她成了铁,结了冰,把所有情绪都压抑在了清淡的面容之下。

        压抑到深处,莫说南宫驷,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个怎样的人,只记得追随着面前那个儒风门少主的背影,从孩童,到少年,到他成公子,而她花容不再。

        她就这样,不掉泪,不拖后腿,默默跟着他,跟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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