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昔日的常宁公主,是在承平十二年五月,也就是她及笄的两个月之前,因为圣人的一份生辰礼,而暴露了身份。
圣人早年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为新朝的建立负伤累累,临到晚年,沉疴宿疾缠身,就开始求仙问道,问以长生之事。
彼时的常宁公主李初瓷,尚且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自幼体弱,为了赠予一份与众不同的贺礼,圣人便采纳道馆的建议,准备给她量身炼制一种丹药,能让人食用以后,百毒不侵。
但这需要她和至亲之人的一滴血为药引。
是以,道童便捧着盅子,依次在圣人、皇后和她那儿,各取了一滴指尖血。
可结果却令人始料不及:常宁公主的那滴血,既不能和圣人的相融,也不能和皇后的相融!
——这说明,她根本就不是帝后的女儿,皇室的金枝玉叶!
于是十六年前那场偷梁换柱的阴谋,终是由此而揭开。
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常宁公主,一朝从云端跌落,夺回国姓后,改为,宋初瓷。
在初沅回宫之后,她的名字也从皇室玉牒剔除,被逐出了宫外。
可是,整整十六年。
一只小猫小狗,尚且都能处出感情。
更别说,是朝夕相处,曾经视为掌上明珠的一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那份难以割舍的情。
又或许是那桩和宋氏相关的“狐妖连环杀人案”的告破,让圣人对早在十六年前便抄家灭门的宋家,起了疑心。
圣人并没有严惩她的欺君之罪。
而是将她贬为平民,勒令其终身不得进宫,不得出现在初沅面前。
再加上,圣人还对她背后的宋家有所猜疑,所以便准予她暂时留在长安,以便暗中观察。
这转眼间失去了皇家庇佑、公主荣光,昔日的金枝玉叶,也被逼得学会了操持生计,带着不离不弃跟着她的忠仆,在长安城的西市,支起了一家香粉铺。
而她也如当初承诺的那般,始终安分守己,远远看到初沅的翟车,便退而避之,不让自己的存在,去给她添堵。
也不曾和皇宫,再有任何的牵连。
然,朝夕相处的情分,又岂是能断则断的?
更何况,那时的华阳还只有十一岁,对这些事情,根本是一知半解。
她只知道,她的常宁阿姐,因为这个后来的初沅阿姐,离宫了。
初沅起先入宫的时候,华阳也曾恼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成了小花猫,“我不要!我不要什么新来的阿姐!常宁阿姐才是我的阿姐……我才不要其他人呢,呜呜呜……”
当时的谢贵妃耐心劝过两句之后,便忍无可忍地呵斥道:“好,既然你这么喜欢常宁,不愿随我去见那位昭阳公主,那你马上就跟着常宁出宫去!”
——“你不认你的亲姐,那我也没必要,认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儿!”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委实是把华阳给吓到了。
她明面上是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抗拒,但在去见初沅的路上,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她不管,世上就常宁阿姐最好,这个什么新来阿姐,她才不要搭理呢!
彼时,初沅方回宫不久。
皇后便定在含凉殿,邀众嫔小聚,让初沅认认。
含凉殿傍水而建,宫人侍立两侧。
但凡是这后宫的嫔妃,都列坐于此,环肥燕瘦、美人如云,簇拥着皇后身旁的小公主。
听到殿里纷沓而至的跫音,那位静谧垂首,聆听众人寒暄的昭阳公主,终是徐缓抬首。
宫人打起窗前竹帘,天光斜擦过窗际翻飞而入。她整个人都被笼在朦胧光晕中,鸦黑睫羽轻抬,宛若振翅蝶翼,仙姿玉色,顾盼生辉。
一抬头的瞬间,便令满殿粉黛失了颜色。
华阳登时就止住了细声的抽噎。她躲在谢贵妃身后,睖睁着圆眸,定定瞧着这位所谓的阿姐。
循例朝皇后问安之后,她便被谢贵妃牵到初沅面前。
“这就是……”
结果还没等谢贵妃说完,华阳就挪着小碎步靠近,轻扯初沅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声问道:“你就是……我新来的阿姐吗?”
闻言,初沅先是一愣,随后,清眸漾开浅淡笑意,极轻地,点了下头。
华阳这个年纪,向来无法抵抗这世间的美好事物。
尤其是,像初沅这样一个,温柔又漂亮的阿姐。
四目相对之时,她那份排外的抵抗,顿时就烟消云散。
再后来,随着她们的朝夕相处,以及年岁的渐长,华阳也慢慢懂得了许多道理——
她知道,当初并非初沅赶走的常宁。
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常宁,本就不该留在宫中。
因着这层缘故,还有初沅的相貌性情,华阳和初沅愈发亲近,愈发喜爱这位阿姐,恨不能天天黏着她,将那些错失的岁月,一点一点地,全都补回来。
但曾经的有些情分,一朝一夕渗入了骨血,终究是无法割舍的。
偶尔,她也会想起宫外的常宁,想偷偷地去见她。
可是,圣人根本不让她和常宁相见。
有一次,为了甩脱随行的侍卫,她甚至差点被拐子骗走。
华阳听说,常宁阿姐在宫外的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曾经嫉恨她的那些人,常常去找她的麻烦,还有不少地痞无赖,仗着无人敢插手判臣宋家之事,三番两次地当众调.戏她。
前段时间,更是有人夜闯香闺,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华阳也只是想趁此次出宫,顺带去看望她一下罢了。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太子,软声求饶:“阿兄……”
太子这人向来心软,若是其他事情,他便也应了。
可这回,华阳却是要借着探望初沅的由头,去和宋初瓷见面。
这是要置初沅于何地?
太子难得冷了脸,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连名带姓地唤道,“李幼珠,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跟我回去。”
华阳还是头一次被他这样呵斥。
震骇地抽噎两下之后,竟是哭得愈发大声了。
太子被吵得头疼,一回头,发现初沅拢着披风,正在长廊尽头。
她风寒未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宛若白釉薄瓷的易碎。
她抿起浅淡笑意,慢步朝他们走近,随后拿出袖间绢帕,轻拭华阳满脸的泪水,“乖,不哭了。如果真的不想走的话,阿姐可以让你在这儿多玩几天的。”
“真的吗?”华阳哽咽问道。
初沅噙笑颔首,“嗯,但是,你也必须要听我的话才行。”
太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华阳方才那句话,不经为难地蹙起眉宇,道:“初沅,别惯着她。她就是被宠坏了,还有一两年就要及笄的人了,到现在还不懂事。”
华阳有了阿姐撑腰的底气,连忙扑到初沅怀中,嘟囔道:“我哪有不懂事……”
太子道:“你违背临行之前,对阿耶的承诺,是其一;你出宫的目的不纯,诓骗旁人,是其二。”
听着他细数陈列的罪状,华阳茫然地眨了眨眼,旋即抬眸,望着跟前的初沅,刹那间,醍醐灌顶,整颗心被歉疚感填满。
对啊。
她是借着探望阿姐的名义出宫的,又怎么可以,再去看常宁?
这样太对不起阿姐了。
华阳怀着忐忑,缓慢退出初沅怀抱,这会儿,她也不敢放肆大哭了,泪水直在眼眶打转,“……对不起阿姐,是我、是我不懂事,我不应该这样的。”
初沅柔声道:“阿姐不会怪你的。好不容易出趟宫,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她捋顺华阳额前的碎发,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温柔。
她这分明是听到了先前,华阳和他的对话,从而得知了华阳出宫的另外一个目的。
闻言,太子的眉头蹙得愈深,“初沅……”
他这个小妹,怎么就,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拳,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要责备华阳的不懂事,还是该怪当年的那场变故。
初沅轻抬眼睫朝他望来,浅笑道:“阿兄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看着幼珠,不让她出事的。至于阿耶那边,我去解释。”
太子无奈轻叹,沉默着应允。
不能太多惯着华阳。
但初沅,却是要惯着的。
只希望,华阳不要再去惹事了。
最后,华阳还是没有回宫,留在了公主府。
夜里,她本是想和初沅一起睡觉,借此好生道歉的。
可初沅风寒未愈,不让她近身,便也不了了之。
华阳心里梗着事,翻来覆去都无法安歇,待翌日天明,她终是想出了个法子,兴冲冲跑到初沅房中,“阿姐!让我去慈恩寺好不好?”
听说那里的许愿池最为灵验,她想去那里为阿姐祈福,祈求佛祖能保佑阿姐早日痊愈。
***
时值卯时三刻,天色微明。
谢言岐上任大理寺少卿之职不久,事务堆积成山,便提前到了大理寺衙上值。
昨日,司值将柳三娘横死一案整理为卷册,放在了他的案上。
看到柳三娘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往后靠了靠,抬手紧摁眉骨,良久,终是没能抑住那阵几欲冲破太阳穴的钝痛,吃了颗止疼的药丸。
过了会儿,他将手搭在页脚,轻轻翻开。
一张纸条夹在中间。
这次,写了慈恩寺。
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尾,极轻地笑了声。
没想到,又来了啊。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多交代了一些常宁的事情,所以就没碰到面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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