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最后,初沅怀抱着小狸奴走出兰亭水榭的时候,外边已是霞光漫天。
见到她,候在湖畔那条鹅卵石小路上的流萤,连忙迎了上来,“殿下,您终于醒了。”
说着,她用眼角余光示意着旁边的廊庑,接着道:“陛下身边的桓公公,已经在那边等候多时了。”
话音甫落,初沅也跟着她的提示,往廊庑那边看去。
游廊穿过灌丛葱郁的庭院,蜿蜒至湖畔。其时落日熔金、暮色苍茫,臂弯搭着拂尘的桓颂立于廊道,耐心地等待着。他旁边,是随行的数名宦官,都是初沅比较眼熟的,圣人的近侍。
瞧见这样的阵仗,初沅整个人怔住。她下意识地回首,望一眼后面的水榭。
惠风徐徐,吹着水榭四周的曼帘忽起忽落,影影绰绰之中,教人难以看清里边的情形。
只一眼,初沅收回目光,连忙将怀里的小狸奴递交给流萤,小声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你们怎么,都不叫醒我呀……”说到最后,她的嗓音里,不免带着几分懊恼。
来者既是圣人身边的桓颂,想来,便也是圣人吩咐,遣他过来的。
可她竟然毫不知情,还一觉睡到现在,如此慢待。
流萤一边接过小狸奴,一边解释道:“桓公公他们约莫是申时二刻过来的,得知殿下在午睡,就没让奴婢进去通报……到现在,估计等了、快有一刻钟了。”
听完这话,初沅正欲抬脚,往廊庑那边走去,孰料这时,廊道里的桓颂竟是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率先带着一众宦官行进。
“殿下。”他驻足于两步之远的地方,对着初沅一颔首,唤道,随后,出言表明来意,“陛下有请。”
尽管知晓他的到来,定是圣人因为授意。然而初沅仍是眉间微蹙,有些许茫然,她望着桓颂后面的一众宦官,不解地问道:“不知阿耶……这是所谓何事?”
从始至终,站在她对面的桓颂都微躬着脊背,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闻言,他笑道:“殿下去了,便就知道了。”
停顿瞬息,似是为了打消她心里的忧虑,他补充:“这些,都是圣人身边的大内侍卫,武功高强,定能护殿下此行无虞。”
听他话里的意思,应是要离开公主府,去往别处。
初沅不免有刹那的愣怔。
这时,桓颂侧过身让道,伸出一臂,示意道:“殿下请吧。”
初沅根本就没办法回拒。迟疑片刻,她终是颔首应下。
跟着他们沿小道而行,走到转角的时候,初沅借着眼角余光,又望向湖上的水榭。
恍惚之际,她好像透过水榭中起落的曼帘,看见里边,适才发生过的那一幕——
男人于她的榻边半蹲着,仰着首看她,侧颚到脖颈的线条拉长,愈发显得喉结棱角分明。
似是臣服的姿态,可他瞳眸漆黑,眼珠不错地注视着她,却蕴着不容忽视的侵略意味。
微风穿过窗牖,吹动纱幔来回摇曳,她的心绪,也隐于其中,忽明忽暗。
长久静默的对视,谁也没有先避让。
终于,是他脚边的小狸奴喵一声,打破沉寂。
他随之垂下眼帘,抱起它,放到她的榻上。
“臣,等着殿下的答复。”
说完,他复又抬眸,目光胶着于她的眉眼间。
凝注的眼神,肆意而又克制。
初沅险些溺于他眼里的晦暗情意中。
她连忙垂眸,佯作去看同处一榻的小狸奴。
小狸奴踩着她郁金色的裙袂,宛如最为纯净的一捧白雪,顽皮地抓挠着。
谢言岐伸手按住它的小脑袋。
他的手骨节分明,随着他抚摸小狸奴的动作,隐约浮现细直的掌骨、淡青的经脉。
惠风裹挟着远处的喧嚣蝉鸣,吹过窗牖,将他的声音,送到耳畔——
“它叫,三七。”
三,七。
……
“七公主,请上车。”
这时,初沅已经跟着桓颂,行至公主府后门处的街巷。
一个小宦官搬来梅花凳,放到车旁,恭敬道。
初沅倏然回过神来。她提起裙摆,在落日余晖中,踩着梅花凳上车。
他在谢氏族中,行三。
她在李姓皇室,行七。
所以是,三七。
初沅坐定于车内,后知后觉地,知晓其中深意。
旋即,外面的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驱着青帷马车辚辚辘辘地驶动,沿朱雀大道行进。
和伫立于薄暮冥冥中的公主府,渐行渐远。
……
与此同时,奚平也赶着车,驶在朱雀大道之上。
两辆车,相对着行驶。
擦肩而过之后,又背道而驰。
车内,谢言岐往后靠了靠。
他抬手,抵住眉骨,道:“先回镇国公府。”
反正今夜之事,不急于一时。
***
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是酉时。
因为再有七天,便是谢家长子的忌日。
所以最近,谢夫人一直在准备金箔黄纸。
时光的流逝,已然将当初的哀恸消磨。
但是时隔多年,旧事重提,仍旧会不可避免地,牵出丝丝缕缕的悲戚,扯着心脏隐隐作痛。
正堂,谢夫人整理着案上的一沓金箔黄纸,似是释然地叹道:“没想到,这一晃眼,就已经是十八年了。”
谢家长子谢言峰,是在宋颐举兵谋逆那年,奉命平定叛乱的战役之中,不慎全军覆没,战亡。
那一年,他尚未加冠,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因着彼时尚且年幼,谢言岐印象中的大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凯旋之时,会打着马行过街径,载着满城的欢呼称颂。
谢夫人将金箔黄纸置于黄花梨小箱,阖上落锁,随后,转交给身旁的婢女,嘱托她送到祠堂。
见状,谢言岐先一步从她手里接过提箱,道:“我去吧。”
谢夫人道:“都是些琐事。你呀,还是先去用膳吧。厨房那边,我让人把晚饭温着呢。叫一声就成。”
谢言岐道:“不急。送过去再说,也不迟。”
见他执意如此,谢夫人不经笑得无奈:“也罢,刚好也能趁着这阵,让他们备好膳。”
看着谢言岐将提箱拎起,准备离开,她突然记起一事,连忙伸手去牵住他的袖角,叫住他:“说来,先前你二嫂传信,说会在这两天尽快带着阿穗赶回,到时候,你看你能不能让人去接应一下她们?”
谢言岐的二嫂是蜀中人士,去年岁末,她父亲病重,谢夫人怜她远嫁,便准允她回去侍疾。
而阿穗,便是她和谢二郎唯一的女儿。
如今碰上兄长的祭日,她自是要带着女儿踏上归程。
谢言岐隐约记得此事,他思忖片刻,笑道:“好,我就让奚平去跑这一趟。”
近来大理寺事务繁多,届时,他大抵是难以抽身。
迈过正堂的门槛以后,谢言岐径直往东向的祠堂而去。
谢家的祠堂距离正堂不远,供奉着谢家的众多先祖。
虽说谢言峰亦有战功在身,担得起少年将军之称,但谢家钟鸣鼎食,出过不少王侯将相,他终究只是个晚辈,牌位并着二郎谢言岭的,摆在下方的位置。
肃穆的祠堂里,瑞兽鎏金香炉腾起烟雾,缭绕于眼前。
谢言岐将放满金箔黄纸的黄花梨小箱置于案上,旋即抬眸,透过朦胧烟雾,凝望牌位上的遒劲黑字。
——右武侯大将军谢言峰。
恍惚之际,他似乎隔着烟雾,瞧见了当年那个笑容明亮的大哥,隔着漫长岁月,朗声唤他:“三郎。”
谢言岐忽然有些不敢直视。
他垂下眼帘,搭在小箱上的手轻按着,手背掌骨迭起,浮现青筋。
“大哥,”良久,他嗓音蕴着暗哑,轻声唤,“原谅我。”
说着,他喉结微动,再次抬首,这回的眼神,却是再未避闪。
他用目光,郑重描摹着谢言峰的名字,认命似的一笑:“我没办法,无动于衷。”
没办法看着她另觅良缘。
没办法置之不顾。
他这一生,彻彻底底地,败给了她。
只能是她。
***
当朝有宵禁,谢言岐用过晚膳以后,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让奚平牵来骏马,策马往城南赶去。
——因为探子匆忙来信说,红袖招那边,出了些变故。
这些时日,他始终对红袖招存疑,所以一直有衙役奉命潜伏在红袖招附近,留意着那个头牌宣菱的动向。最近他们发现,这个宣菱确实有些问题,一个尚未出阁、鸨母留着待价而沽的姑娘,每隔三天,却都会在鸨母的牵线之下,和一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半夜私会,并且和他同处一室,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
然而据衙役观察,他们二人又不似孤男寡女寻.欢作乐,夜半之时,只有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屋内泼出。
瞧着委实瘆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勾当。
原本他们定好今夜行动,将二人一并抓获,孰料红袖招内,有一个暗桩不慎暴露踪迹,导致私会宣菱的那人有所察觉,仓皇逃脱。
衙役们追寻良久,最后却在城南的曲江附近跟丢了。
谢言岐赶到之时,已然是暮色四合。
他提高缰绳,翻身下马。
这时,负责在红袖招盯梢的一个衙役,连忙过来回禀道:“大人,这曲江水岸附近,我们已经找过了,四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影。至于红袖招那边,我们也及时扣押了鸨母和那位宣菱姑娘,目前尚未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也不知道,和她们暗中勾结的那个嫌犯,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闻言,谢言岐略微蹙起眉宇,侧目环顾周遭。
适逢望日,月明星稀。
晚风吹动江面波光粼粼,只隐约见得摇曳的树影。
于是大理寺的衙役们便持着火把,有条不紊地搜查着。
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他打量着四周地形,推测道:“他一个人,应该跑不远。灌丛深处、附近巷口……甚至浅水处,都留意一下。”
思忖片刻,他又细问一番逃犯消失的地点,拿来舆图画出路径,重点标了一两个逃犯可能藏身地方,递给负责搜寻的衙役。
做完这些,他撩起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曲江对岸。
不同于这边的凝重,隔着波光粼粼的曲江,那边高高筑起紫云楼,灯烛璀璨,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越过水面,悠远传来。
衙役还以为他是怀疑到对岸去了,不免有些胆寒,他迟疑道:“那边是皇家禁地……那个嫌犯胆子再大,恐怕,也不敢躲到那里去吧?”
曲江池风光秀丽,位于长安城南隅,于是自前朝起,皇家便在此借景修造芙蓉园,园中的紫云楼,就是曲江最恢弘的楼阁。时不时地,圣人就会登临于此,赐宴群臣。[注1]
如今见对岸之盛况,想来,又是圣人悄然摆驾。
只是不知,今夜又是因何而设宴。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望着曲江池对面,没说话。
他屈起指节勾住领口,边慢扯边冷笑。
原来,她给他的答复,竟是这么个结果。
这时,不远处的灌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他在那儿!快追!”
“站住,别跑!”
作者有话说:
[注1]百度百科:紫云楼;《唐朝穿越指南》;《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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